「那麼,你大概已經發覺,這幢屋子,叫琪園。」
荷生一怔。
一說就說進這種題目去,看來,已經把荷生當自己人。
「琪,是周琪,烈先生的前妻。」
荷生不敢露出什麼蛛絲馬跡。
烈太太聲音有點無奈,「我本人姓陳,叫陳珊,夏小姐,試想想,陳珊住在周琪的屋子裡,那種感覺應是如何。」
她仰起面孔,尖尖的下巴單薄俏麗一如烈雲,荷生覺得她太過介意這種細節,難怪神情困擾。
荷生大膽地說:「或許可以把大廈的名字改掉。」
「烈先生不會這麼做。」
「為什麼?」
「大廈由他恩師所蓋,他要紀念他。」
從這句話,荷生又知道得多一點,像是緩緩又推開一扇門,看到出乎意料的景色。
「夏小姐,我想說的是,烈家是一個奇怪的家庭,你要給烈火多些時間,多點耐心,同時,你本人需要有最大的彈性,去適應你從前沒有接觸過的問題。」
荷生不敢認同她語氣裡的悲觀,為著禮貌,不予置評。
烈太太隨即高興起來,「烈火常跟我說起你。」
荷生這次知道如何應對,「烈太太同烈火看上去似姐弟,感情一定很好,什麼話都可以說。」
試過多次了,沒有不靈光的,無論諸位女士的外型出身學識如何,說她比她的真實年齡年輕,她一定開心,連這麼聰明漂亮的烈太太也不例外。
荷生知道她做對了。
她比先前鎮靜,喝一口茶。
「烈雲也很喜歡你,」烈太太停一停,「我這兩個孩子都沒有知己朋友,」那種無奈與憂鬱又來了,「同我一樣。」
荷生笑道:「烈雲是比較內向。烈火有言諾。」
烈太太用手撐著頭,過一會兒說:「對不起,夏小姐,我竟有點累,我們下次再談吧。」
荷生連忙站起來,「當然,我先告辭。」
走到會客室門口,荷生還聽見烈太太細細長長的一聲歎息。
荷生走到走廊,口腔內還有茶的苦澀味,她正在想,下次喝茶,或許應該恢復加糖的習慣,經過書房,卻發覺烈雲伏在烈火肩上,正在飲泣。
看到荷生,兄妹倆立刻鬆開,烈火說:「母親責備她呢。」
不,這裡邊另外有個故事。
烈太太已經給她警告,有些問題,不是外人可以接受。
荷生靜靜坐下來。
烈火問:「母親跟你說什麼?」
荷生微笑,「只怕烈太太對我印象普通。」
烈火答:「過些時候,她也不再是烈太太。」
荷生訝異。
「她要與父親分手,帶走烈雲。」
噢,所以哭泣。
烈火感慨地說:「這間屋子,除出父親,沒有人會住得安樂。」
「過來,」荷生叫烈雲,「坐到這邊來。」
烈雲心智非常弱小,遇事完全沒有對策。
荷生摟著她問:「你願意跟父親還是母親?」
誰知烈雲厭惡地說:「我要自由,為什麼我不可以選擇,為何我不能同我喜歡的人在一起?」
荷生正在錯愕,烈火忽然抓起烈雲,當頭當腦地給她一個耳光,用力甚大,把烈雲的臉打得扭曲地偏過去。
荷生驚得呆了,下意識伸手去阻止烈火再出手,但是烈火已經緊緊抱住烈雲。
他悲痛地說:「小雲,小雲,別讓我傷心。」
荷生發覺外人簡直沒有插足餘地,她悄悄站起來離去。
走到走廊,迎面而來的,卻是言諾。
驀然在陌路與他相逢,荷生睜大雙眼,不知該做出什麼反應。
言諾百感交集,貪婪地打量荷生,她瘦了,心事重重楚楚可人,他閉上眼睛,似怕她炙痛他雙目。
荷生要再次見到言諾才知道,她同他在一起的時候,並非不快樂。
兩人僵持一會兒,荷生聽得言諾輕輕地問:「好嗎?」
荷生想說好,只覺不妥,想說不好,實在又太草率。
她呆呆站著。
就在這個時候,烈火叫著找出來,「荷生,荷生!」他終於發覺她已離開書房。
看見她與言諾對望,烈火笑問:「荷生,你怎麼不聲不響走開?」
荷生抬起頭,「呵,我不過想到花園走走。」
言諾也連忙笑道:「再不澆水,你那些靈芝草野山參快要枯萎。」
三個年輕人要這下子才明白,什麼叫做強顏歡笑。
言諾說:「烈先生在樓上偏廳等我。」
烈火說:「一起吃飯吧。」
「不,你們去,我恐怕要講一些時候。」
烈火笑,「父親從來不同我商量這樣的大事。」
言諾匆匆走上樓梯。
荷生惆悵地看著他的背影。
在烈火眼中,也就是舊情綿綿,女孩子就是這點古怪,她們記憶力太過驚人,好似什麼都不能忘記,一生中所有的瑣事均永誌腦海,一有風吹草動,便拿出來回憶一番。
他沒有耐心地等荷生回過神來,他問:「剛才你想走到哪裡去?」
荷生答:「我看不慣兄弟姐妹動輒用武力攻擊對方身體。」
烈火說:「在這間屋子裡,我們只能做到這樣。」
「胡說。」
「將來你會明白。」
「不,我永遠不會瞭解。」
烈火指著玄關天花板的水晶燈說:「父親在十五年前帶著我同烈雲來接收這幢房子的時候,就跟我們兩兄妹說,世上沒有什麼是一個人應得的,一定要靠雙手去爭取,夏荷生,要是你看不過眼,現在還來得及。」
荷生握著拳頭瞪著他,烈火一轉身消失在走廊盡頭。
他們倆的價值觀顯然有著太大的分歧。
荷生像是看到童年的烈火已經被訓練成一隻鷹,由父親帶著操進來做琪園的新主人。
這間宅子的舊主把畢生武藝與獨生女兒都交託給一個野心勃勃、沒有良知的年輕人,這人負了師傅一片苦心,這人奪產棄妻,這人是烈火的父親。
荷生震驚之極,把所有的資料申在一起,她竟得到一個這樣的故事。
可怕的漩渦。
所有不懂得維持安全距離的人都有機會被捲到激流中心溺斃。
荷生抬起頭,那盞龐大華麗古典式樣的水晶燈似要壓向她頭頂,她不由得後退兩步,原意想靠在牆上,誰知卻碰到一個人。
荷生連忙道歉。
人家已經伸出手來扶住她。
荷生穿著短袖衣裳,與那人在毫無心理準備之下肌膚相觸,不由得輕微地痙攣一下,她下意識保護自己,抱著雙臂,看向那人。
那人認得她,「是夏荷生小姐吧?」
他是個中年人,穿深色西服,有一股雍容之態,眉宇間像煞一個人。
荷生的心一動。
那人笑著自我介紹,「我是烈戰勝,烈火的父親。」
荷生雖然已經猜到三分,但聽到他道出姓名,也不禁有震盪感,是他,是這個人,忘思負義,有才無德的衣冠禽獸。
荷生原先以為這麼殘酷的人應有醜陋的外型,但是他卻溫文爾雅,和藹可親,荷生錯愕了。
烈戰勝任由這個美麗的女孩子瞪著他。
幸虧言諾下樓來,「荷生,你見過烈先生了。」
荷生連忙說:「是。」內心猶自忐忑。
言諾又說:「烈先生,這是我們的朋友夏荷生。」
我們的朋友,這五個字簡直可圈可點。
烈戰勝一早就見過夏荷生,那日在冷氣車廂裡,他親眼看到烈火與言諾兩人爭相討好這個女孩子。
那天,天氣炎熱,三個年輕人似在汗裡撈起來,他們卻絲毫不覺不適,談笑自若,顧盼自如。
當時烈戰勝感喟地想,年輕真好,即使一無所有,擁著青春,已經足夠。
他注意到烈火的神情,知道他對這女孩子已經傾心,那時,也許烈火還不能肯定自己的心意,但是在有經驗的旁觀者眼中,三角局面已經十分明顯。
能叫不羈的烈火為她同唯一好友言諾起衝突,這女孩的魅力也就很驚人,如今言諾做了敗家,卻不懷恨,可見她有過人之處。
烈戰勝的懾人目光逼使荷生轉過頭去,在烈宅,她一向有被偷窺的感覺。
難道一直是他?
荷生定定神,「我要走了。」
言諾意外,「你不是約好烈火?」
荷生澀笑,「烈火今日情緒不好。」
烈戰勝說:「這是他最大的弱點,真要他的朋友多多包涵。」
言諾有點為難,他送不送夏荷生呢?
避得過一時避不過一世,算了,問心無愧,何必避這個嫌疑,於是他說:「我送你下山。」
荷生吁一口氣,禮貌地與烈戰勝道別。
在車裡,吉諾溫和地問:「吵架了?」
荷生當然聽得明白,悵惆地答:「引以為常。」
言諾有點難過,他從來不與荷生吵嘴,他一向忍她。
半晌荷生問:「好嗎?」
言諾點頭,「非常忙,烈先生有意把我訓練為父親的接班人,家父想在短期內退休。」
荷生忍不住問:「言諾,烈戰勝是否不道德地奪取周家財產?」
言諾看她一眼,避重就輕,「每一個成名的人,都會受若干傳言困擾。」
「烈戰勝可怕嗎?」
言諾答得很含蓄,「就算是,我們也尚無資格看到他陰暗那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