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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荷生笑著逃上樓去。

  她心裡卻有點淒惶,到了家門,把身於靠在牆上發呆,出去幾個鐘頭,像打過一場仗,累得說不出話來。

  隔一會兒才掏出鑰匙開門進屋。

  躺在籐榻上就睡著了。

  人影,有一個人影,輕輕地走過來,「荷生,荷生,隨我來,荷生,我喚召你,隨我來。」

  荷生驚呼:誰,誰?

  「荷生,荷生。」

  是她母親推她,睜開眼,天色已暗。

  明明已睡了好些時間,為何恍似一剎那?

  「同學打過電話來催,叫你準時到。」

  荷生點點頭。

  夏太太喃喃道:「真熱,汗出如漿,讓我關上窗門開冷氣。」

  荷生坐起來,籐榻上淺淺一個汗印。

  荷生怕她整個人會熱融掉化成汗水。

  天空閃起霍霍電光,雷聲隆隆,刮來一陣雷雨風,夏太太忙到露台收衣服。

  大雨忽然傾盆倒下,嘩喇嘩喇,四周只餘雨聲。

  夏太太問:「有沒有人來接你?勢必不能穿白皮鞋了。」

  荷生站在露台邊,抱著手看景,一片白濛濛,氣溫頓時下降,凝得一屋霧氣,她拂一拂臉上的水珠,回到房內淋浴裝扮。

  珠灰色晚服是早就預備下的,荷生來不及吹乾頭髮就套上裙子。

  雨沒有停,荷生也沒有期望它停下來。

  穿上樓空鞋,她走到門口,回頭一望,發覺她母親在臥室內看電視,荷生微微一笑,下樓去赴約。

  大雨中車子與街燈都只是一團光,荷生根本不知道她怎麼樣才能抵達目的地,可是也不在乎。

  她站在簷篷下,原來手上連雨具都沒有。

  「好大的雨。」身後有人問。

  荷生抬起頭,並沒有驚訝,宛如她一早知道他會來,她似在等他。

  腳背早被雨濺濕,她沒有退後。

  荷生看向雨中,他站得離她很近,手臂與手臂之間像是沒有縫隙,但又好像隔著一線天,荷生動都不敢動,也不能動,她已被點了穴道。

  脖子後邊那股酥麻的感覺又來了,這次,她肯定是他在呵氣。

  前有水,後有火,荷生不知如何抉擇。

  過了很久很久,荷生聽得他說:「我會同言諾講。」

  荷生落下淚來。

  「我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很抱歉。」

  天空上雷電交加,傳說人若做了虧心事,天雷會轉彎搜他出來打。

  荷生幼時怕行雷閃電,此刻她覺得最可怕的是她旁邊那個人,不不不,最可怕的是她自己夏荷生。

  他像是已說完要說的話,緩緩轉身,走向雨中,雙手插在袋裡,調過頭來,看住荷生,笑一笑,消失在雨裡。

  荷生獨自站著落淚。

  不知過多久,才有一輛計程車駛進來,有人落車,荷生才上去。

  晚飯已吃到第三道菜,女主角方姍姍來遲,女同學起哄。

  荷生囁嚅地解釋,「大雨叫不到車。」

  「小言不是你司機嗎?這回子又找什麼借口。」

  有人替她叫了一杯白蘭地來擋擋濕氣。

  「生辰快樂。」大家舉杯。

  還是同一日?荷生不能置信,感覺上像已經過了一年,兩年,甚至十年,她對時間有點混淆。

  有人替她撥一撥濕頭髮,荷生如驚弓之鳥般彈起來,恐懼地看住那隻手。

  女同學笑著問:「怎麼了?」

  她連忙呷一口酒。

  靠著酒力,漸漸鬆弛下來。

  「荷生,有什麼願望?」

  願望,呵是,願望,荷生用手撐著頭,「我要三個願望。」

  「荷生,別太貪婪。」

  「算了,一個人有多少二十一歲,一下子就老了,讓她去。」

  荷生苦苦地笑。

  坐首席的女孩子一陣騷動。

  「荷生,那邊有位先生送香擯給我們喝。」

  「呵,定是夏荷生的神秘仰慕者。」

  夏荷生已經有三分酒意,轉過頭去,遠側一張桌子上,坐著個熟人,見荷生看他,頷首示意。

  荷生嚇一跳。

  是烈風。

  荷生連忙注意他的女伴,那女孩子穿得很暴露,正翹著嘴不高興。荷生見不是烈雲,放下一顆心。

  為什麼擔心是烈雲?好沒有來由,荷生覺得她似走入迷宮,無數出路,統統是死胡同,只有一扇活門,但偽裝得和其他通道一模一樣。

  同學問:「他是誰?」

  「朋友。」

  「咄,一朋三千里,老老實實,我就沒有請喝克魯格香檳的朋友。」

  大家一陣哄笑。

  荷生再回頭的時候,烈風與他的女伴已經離去。荷生發呆,他們那一家人,愛來就來,愛去就去,專門在普通人的生活中留下不可磨滅的漣漪,一圈一圈蕩漾開來,到最後,凝固了,變成年輪,他們卻當是等閒事。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下半場不勝酒力,散局各自回家。

  荷生並沒有醉,只是累。

  一如所有喝醉的人,不肯承認醉酒。

  一如所有無才不遇的人,只是混賴社會。

  第二天醒來,荷生先是想:喲,怎麼撐得到學校去,隨即覺得頭痛欲裂,這才想起,她正在放暑假,可以自由地在床上再躺個大半天,於是大聲呻吟。

  昨天的事,一個個歸隊,在她思維中出現。

  不住地揉著太陽穴,荷生蒼白地起床找水喝。

  走過客廳,看到有人端正地坐在沙發上等她。

  是吉諾,他沒有叫她,靜靜地以他明亮的眼睛看著她。

  荷生從來未曾笑得這麼假過,「我母親呢?」

  「伯母有事出去了。」

  「怎麼不叫醒我?」

  「推過你叫過你,你沉睡不覺。」

  言諾一臉困惑,荷生當然曉得他為什麼而來,她用手捂著臉,歎息一聲。

  「荷生,昨夜烈火來找我。」

  荷生說:「我先去漱口。」

  「不,你坐下來,聽我把話說完。」

  荷生低著頭,「請講。」

  吉諾應該得到一個解釋。

  「烈火所說,都是真的?」

  荷生覺得越拖得久越是殘忍,面臨試練,她鼓起勇氣答:「是。」自己都覺得這個字像一把利刀,直剜人人心。

  言諾要過一會兒才能說:「荷生,這是不可能的事,你認識他,還未超過一百個小時。」

  荷生輕輕地說:「這不是時間上的問題。」

  「你根本不清楚他的底細。」

  「並無需要知道。」

  「你認為你做得正確?」

  「同對與錯一點關係都沒有。」

  「荷生,我不明白。」

  荷生迷惘地抬起頭來,「我也不明白。」

  「我竟一點不察覺,我像個盲人。」

  「你責備我吧,言諾,我傷害了你。」

  「這是你的錯嗎?未必。」

  言諾的聲音裡混雜了悲哀、無奈、失望,但荷生聽不到任何恨意,他是一個君子人,在任何情況之下,他都維持著應有的風度。

  言諾別轉面孔,「我沒有爭的習慣。」

  荷生答:「也不值得那麼做。」

  吉諾站起來,不知怎地,腳步踉蹌,撞向茶几,荷生欲伸手去扶他,他閃避,荷生看到他右手指節粒粒瘀腫。

  言諾輕輕說:「我也沒有打架的習慣,出氣對像只是一堵牆。」

  荷生聲音顫抖,「相信我,吉諾,這是我的損失。」

  吉諾微笑,「是嗎,那我得到的又是什麼?」

  荷生不能回答,怔怔看住他。

  三個人坐一起玩一局遊戲,有人贏,就一定有人輸,一桌上的籌碼不會不翼而飛,必然有人失有人得,怎麼可能三個人一起輸。

  但荷生明明沒有賺的感覺。

  言諾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荷生的鬢角,過了一刻,一聲不響地離去。

  荷生對著電視機,下午時分,正在播映動畫片,貓與鼠正作永恆的追逐,荷生覺得生活中沒有更悲慘的故事了,她淚流滿面。

  荷生為自己而哭,她不擔心言諾,像他那般人材,哪裡找不到賢良美慧的伴侶。

  夏日餘下的日子,荷生蜷縮在屋內,不肯外出。

  她母親完全知道發生什麼事,愛莫能助,因此不發一言。

  待荷生有勇氣面對現實的時候,立秋已過。

  這段時間內,她不想見任何人。

  返學校辦新學期入學手續那日,她生怕碰到言諾,任何男生走過身邊,她都嚇一跳。荷生淒涼地想,唯一問心無愧的是,她不是個一腳踏兩船的女人。

  辦完正經事,約好同學買書,走到門口,聽到汽車喇叭響兩下,荷生沒有留意,同學轉過頭去看,隨即笑說:「找你呢,夏荷生。」

  荷生吞一口涎沫,這樣的作風,像煞了一個人。

  她僵硬地轉過頭去,看到車裡的人,怔住,不禁問:「烈雲?」

  烈雲探出頭來,笑道:「請上車來。」

  烈家作風是不會變的,假設其餘人等一概聽他們命令,以他們為重。

  荷生正猶疑,同學已經諒解地說:「找到書會替你多買一本。」

  荷生好生感激,那邊烈雲又按兩聲喇叭。

  荷生過去上車。

  「烈小姐,或許你應考慮預約。」

  烈雲笑道:「夏小姐,這兩個月來你根本不接電話。」

  烈雲所說屬實,荷生作聲不得。

  「別叫我下請帖,我二哥說,你不收信件。」

  荷生只是賠笑。

  「你瘦了許多。」

  荷生轉頭問:「誰叫你來?」

  烈雲正在拐彎,一腳踩著煞車,輪胎與柏油路磨擦,吱吱發響,她笑問:「我自己不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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