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生的白棉衫為汗所濕,胸前一搭V字汗印,額前碎發統統黏在額角與頸後。她站在一邊,看大車離去。
怎麼不怕熱,烈火目光中那點熾熱就叫她害怕。
烈火笑說:「來,我們回屋裡談。」
吉諾說:「你問荷生可要看電影。」
烈火正要開口,一輛銀灰色高性能跑車俯衝下來,言諾連忙把荷生拉至懷中,雙雙避開。
荷生看著車尾,驚駭地說:「這條私家路怎地這麼繁忙,難怪說馬路如虎口。」她輕輕推開言諾。
烈火說:「那一定是烈風。」
吉諾點頭:「我剛才見到他。」
烈火問:「他為何而來?」
「我不方便問。」
荷生聽在耳中,不用解釋也知道烈家弟兄並不和睦。
「屋裡還有誰?」
「烈雲在家。」
「叫烈雲陪荷生去看電影好了,我有事同你研究。」
到這個時候,荷生「啊哈」一聲,開了腔,「烈火你聽著,言諾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慫恿他撤下你,你已經夠幸運,你甭想丟下我與他單獨行動,我把話先說明白了以後大家好做,我不用你替我安排節目,言諾,我們照原定計劃。」
言諾大笑,「烈火,聽見沒有,改天見啦。」他朝好友擺擺手。
荷生馬上仰起頭,向烈火做出一個勝利的樣子,挽著言諾的手上車。
烈火為之氣結,伸腳踢言諾的車子,力道甚大,車身一震。
荷生伸出頭去,「長毛!」她笑著罵他。
烈火被無數女孩子罵過千萬次,早就老皮老肉,可是夏荷生這兩個字,夾著伊銀鈴似的笑聲,卻在他耳畔索繞,歷久不散。
荷生鬆一口氣,同吉諾說:「吁,那一家人。」
「你說得對,家父講過,烈家的人,有一股奇異的魅力,一旦與他們接觸,身不由主地受到吸引,真心想同他們交往。」
荷生不予置評。
吉諾說:「你會喜歡烈火的。」
「啊,我並非不喜歡他。」
「你要把他當兄弟看待。」
「你倆真的那麼要好?」
「真的。」
荷生絞下了車窗,任由熱風吹進來。
一直到電影散場,她都沒有說過什麼。
那天晚上,她躺在自己的小臥室裡。半夜,彷彿有熱風吹拂臉龐,又像有一個人,不停地用手撫摸她的鬢腳。荷生迷惘地抬起頭來,看不清楚他是誰,但她肯定那不會是言諾,那手強壯而溫暖,荷生沒有拒絕。
天蒙亮時她醒來,靠在小床上,呆了半晌。
她撥電話給言諾。
言諾還沒有醒,聽到女朋友的聲音,很愉快地說:「我做夢看到你。」
奇怪,荷生想,她的夢境裡,從來沒有言諾。
「今天我到烈家去,你要不要一起來?」
「不,」荷生說得很堅決,「你們玩好了。」
「我介紹烈雲給你認識。」
「不要,我不寂寞。」
「荷生,你好像很抗拒烈家的人。」
是的,荷生覺得他們危險,同性格這樣強的人,要維持一個安全距離,才能避開逼力。
「烈雲跟你們一起?」
吉諾誤會了,他笑著解釋,「她剛學走路我已經認識她,荷生,你不必多心。」
稍後荷生站在露台上,用手摸一摸心房,心不怕多,只怕它偏,切莫偏到腋下去才好。
言諾忘記這是荷生二十一歲生日。
去年認識小言的時候也是六月六日,圖書館裡,他的書包同她的調錯了,他比她早發覺,因阻遲他替小孩子補習的時間,非常氣惱地追上來,一把搭住荷生的肩膀,大聲吆喝著「喂你等等,」荷生皺著眉頭轉頭去,說也奇怪,小言的火氣頓時消失,眼目如被貼上清涼劑,呆半晌,他說:「還你書包。」
這傻小子結果沒去為任何人補課,他一直跟在荷生身後,亦步亦趨,她上公路車他也上,她下他也下,結果荷生打圓場:「你是二年級的言諾吧?」他功課十分好,在校園薄有名氣,這趟派上用場。
他們到附近的飲冰室去坐下,他請她吃紅豆冰,而在稍後小言才懂得慶幸荷生不是動輒要坐大酒店咖啡廳的女孩子。
足足一年了,若沒有幾個考試支撐著,更不曉得日子是怎麼過去的。
自從小言在她身邊,好幾個科目的成績都突飛猛進,她相當倚賴他,每天通兩次電話,芝麻綠豆都報告一番,少女有時會為很小的事情生氣,小言有說不出的詫異,總是勸道:「不要在乎別人說些什麼。」他的口頭禪是「管它呢」。
就在上個月,小言把她帶回去見過父母。
一進門就知道是一戶正經好人家,自置公寓打理得一塵不染,有一位老傭人管小言叫大官,做得一手好粵菜。
言太太是位愛打牌不理事的中年婦女,不講話也有點眉開眼笑的樣子。
她同荷生說:「我們只有他一個孩子,年前房產跌價時他父親在山腰置了層小公寓,預備他成家用。年輕人都喜歡住那一帶,最要緊是清靜,交通不便也沒關係。」
荷生聽得懂。
那是告訴他們,隨時可以註冊,不必等事業經濟基礎。
出來的時候小言說:「他們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
荷生很愉快。
夏太太更加高興。
荷生在星期天一向有賴床的習慣。
夏太太探頭進房,「荷生,吉諾找你,他說二十分鐘後來接你。」
「不!」荷生脫口叫出來。
夏太太莫名其妙,「吵架了?」她坐在女兒床沿,「這樣好的男孩子……你要愛惜他。」
荷生微笑,「你一直幫他。」
「因為他一直幫你呀。」
荷生到浴室掬起冷水洗臉。
「待你婚後我就到加拿大去跟你姨媽生活。」
「你現在就可以去,我早就能夠照顧自己。」
「唉,其實我是捨不得這個城市。」
男女老幼都不捨得,已經不是新聞。
忽然之間,樓下汽車喇叭聲大作。
「這是哪一家的阿飛?」夏太太探頭出窗。
夏家住老房子,沒有幾戶人家,只見好幾個屋主都在張望。
荷生心中有數。
夏太太訝異地說:「荷生,你快來看,是小言同一個阿鬍髭在一起,這是怎麼一回事?」
荷生笑,「所以呵母親,別把事情看得太簡單,言諾這小子也有另外一個面孔。」
「那野人是誰,一臉的毛不怕長痱子?」
荷生預備出門。
「小言怎麼會有那樣的朋友,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要小心謹慎。」
荷生開門,「早就來不及了。」笑著關上大門。
在梯間她聽到喇叭聲震天地響。
荷生對言諾說:「你太縱容令友。」
言諾笑,「這是他慶祝你生辰的前奏曲。」
烈火自司機位探頭出來,「夏荷生,自今日開始,你正式是個成年人了。」
荷生避開他的目光,「小言,你來開車。」
言諾與烈火換了位子。
「荷生,今天由烈火替你安排節目。」
荷生冷冷地說:「我的生日由我自己安排。」
烈火咭咭地笑她反應過激。
言諾也笑道:「我們一整天都喝香檳,不用其他飲料。」
都是那個人的餿主意,荷生有種感覺,她與小言之間所有的寧靜會叫他給破壞掉。
荷生坐在前座,老覺得脖子後面癢絲絲,似有人在她頸後呵氣,她忍無可忍,別轉頭,正待苛責烈火,卻發覺他舒舒服服躺在座位裡,用一頂破草帽遮住臉,正在假寢。
不是他。
是荷生疑心生了暗魅。
她漲紅面孔,連耳朵都麻辣辣地燒起來,頸後那只無形的手竟大膽地伸過來撥弄她的鬢腳,她拂之不去,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是同一隻手,昨夜那隻手。
荷生低下頭,閉上眼睛,原來真是真的,已經來不及了。
車子停下來。
荷生張開眼睛。
她聽見後座有人懶洋洋地問:「烈雲出來沒有?」
言諾笑說:「在玻璃門裡邊,她看到我們了。」
荷生朝他指向的方向看過去,想像中的烈雲是個卡門那樣的女孩子,同她兄弟差不多脾氣,但是玻璃門內穿白衣的身形十分熟悉。
她推開車門,「我去叫她。」
烈雲正與幾個同齡女友說話,她們一個個打扮得花團錦簇。
走近了,荷生發覺烈雲竟是那日在烈宅偏廳躲向她身後的女孩子,不禁又添一分驚訝。
這個時候的烈雲,卻是另外一副面孔,細軟的短髮全部似男孩子那樣梳往腦後,一襲露背白裙,聞聲轉過頭來,看到荷生,她也認出了她。
那群女孩子忽然一陣騷動,原來兩位男生也跟了進來,她們朝異性迎上去。
荷生十分感喟,條件那麼好的女孩子,本市女性人口比男性又是一比一點二,何用這樣心急。
她聽得烈雲說:「我知道你是夏荷生,言哥哥的女朋友。」
語氣天真而清脆,夏荷生馬上喜歡她,親切地說:「那麼叫我夏姐姐。」
烈雲只是笑。
烈火先走過來,「我們在這裡訂了位子,烈雲,參加我們好不好?」
「我只有時間喝一杯香擯。」
荷生看一看那邊,言諾讓女孩子圍得緊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