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微笑,「管它哩,有些人一點點權柄在手,就拿雞毛充作令箭,我們走吧。」
連環見她一點不在乎,便想說她一兩句,卻見香紫珊笑嘻嘻無牽掛,便不忍心。這女孩子吃苦的時間多,開心的時刻少,算了吧,反正本市有的是女校。
連環歎口氣,「還不走?」
一路上阿紫嘴角孕育著一個詭秘的微笑。
連環怵目而驚。
他在香夫人臉上見過這個笑容,他一直不明白香夫人到了絕境為何還要笑得如此魔魁。
此刻又在香紫珊的臉上看見。
隱約間他只覺得她們母女定有什麼不可告人之處。
連環把香紫珊送到大宅門口。
阿紫蹬蹬奔上樓梯。
「站住。」
她猛一回頭,見是徐可立。
徐可立冷峻地看著他,「又打老師?」
香紫珊倔強地說:「與你無關,你有空不去做姐姐的跟班倒管起閒事來。」
徐可立搖搖頭,「阿紫,我認識你七年,發覺你真是徹頭徹尾的壞孩子,不可救藥。」
阿紫臉色一變,隨即嘲弄地辯道:「有人不這麼想。」
「你是指連環吧,他是個老實人,你不應欺侮他。」
阿紫拔尖聲音,「他是我朋友,我很尊重他。」
「但願如此,但願他不要小覷你,但願你不會玩弄他。」
阿紫淚盈於睫,「你為什麼老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你對姐姐從來和顏悅色。」
「你姐姐是單純的女孩子。」
「爸爸與你一直不喜歡我。」
「阿紫,那是不對的,你這樣說不公平。」
「父親不喜歡我,因我長得太像母親。你呢,你不喜歡我,是怕香寶珊妒忌。」
「胡說八道,」徐可立轉身,「這件事我一定要向香先生報告。」
香紫珊迫下來,「徐可立徐可立。」
她趨向前拉住他,伸出兩臂,搭住他的雙肩,「求求你,幫幫忙。」
徐可立正想輕輕拂下她的雙臂,香寶珊已在門角出現,神色不悅。
阿紫見到姐姐煩惱,不但不解釋,反而把雙臂收緊一些。
徐可立連忙尷尬地用力掙脫,扔下她們姐妹倆,急急走進書房。
香寶珊冷冷看著妹妹,「這次又是什麼,次次都叫徐可立救你,他不累,你也該累了。」
香紫珊反唇相譏,「最累的應該是你,姐姐,十六年來不住在父親面前說我壞話,造謠生事。」
「我所說的都是實話。」
「對你有益的才是真話。」
兩姐妹的爭吵全落在捧著蒔花進來的連嫂耳
為免兩位小姐尷尬,她識趣地躲進偏廳去。
連嫂巴不得耳朵可以關上,免得清晰地聽見兩姐妹爭吵。
只聽得寶珊說:「每個學期換一間學校,一不對就把首飾衣服往街上扔,故意纏住我的男朋友,難道不是事實?」
「香寶珊,我恨你。」
「你恨每一個人,你的世界是恨的世界。」
連嫂來不及躲避,已見阿紫衝進偏廳來,穿過長廊,不知走到什麼地方去了。
連嫂抱起花瓶,只聽見大小姐冷冷地問:「你在這裡多久了?」
連嫂抬起雙眼,笑道:「我剛剛進來。」
「有沒有見到二小姐?」香寶珊追問。
連嫂佯裝莫名其妙,「二小姐在這裡嗎?」一邊說一邊走開。
兩姐妹年紀這麼小就如此難相處,誰家的男孩不幸,才同她們攀交情。
連嫂做夢也沒想到那會是她的兒子連環。
香紫珊跑到工人宿舍爬上橡樹探望連環的房間。
她摘下椽子扔進房中。
連環見是她,忍不住問:「你又來幹什麼?」
「我來看我在世上唯一的朋友。」
阿紫語氣真摯,連環默默不語。
「你沒有挨罵嗎?」
「我才不怕。」
連環伸出手臂擋扔進來的橡子,「喂,不要折磨大樹,它比我們早出生,在地球上更有地位。」
「徐可立說這棵白橡樹起碼有六十歲。」
又是徐可立。
卻不承認徐可立是她的好友。
「它能長到三十公尺那麼高。」
連環微微笑,「也是徐可立告訴你的嗎?」
阿紫不回答,「你們一家沒有搬來之前,我已經常常到樹上玩耍。」
連環頓生憐憫之意,阿紫一直是個寂寞的小孩。
「在最高的樹丫上,往大屋看,什麼都一清二楚,你試過嗎?」
連環的心一動,像是猜到了什麼,又不能決定。
「出來,連環,我們一起爬上去。」
「別瘋,樹頂有六七層樓高,太危險。」
「呵哈,你不敢。」用起激將法。
「是,我是不敢。」連環既好氣又好笑。
這女孩,剛被學校攆出來,卻若無其事。
「來。」阿紫伸出手。
連環到底年輕,按捺不住,靈活地隨阿紫爬上樹梢,兩人身手敏捷,互相扶持,很快到了樹頂。
阿紫說得對,居高臨下,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連嫂在後門正在吩咐司機辦事,廚子挽著作料回來……。
連環忽然想起,阿紫看到的,一定比他還多。
此時她正無憂無慮採摘樹葉插到頭髮上,連環幫她把葉於排放在頭頂似扇子般散開,活似一項冠冕。
阿紫活潑地笑,躲在樹梢,好似傳說中的精靈山魅。
連環讚道:「多麼好看。」
阿紫盼望地問:「比姐姐更漂亮嗎?」
連環從來不覺得香寶珊有什麼優點,他的眼神給阿紫一個肯定的答案。
阿紫隨即說:「看。」
徐可立與香寶珊雙雙目前門出來登上紅色的跑車,滑下大路。
他倆狀至親熱,看得到徐可立只用一隻有手把住駕駛盤,另一隻手,與香寶珊相握。
阿紫收斂歡容,轉頭問連環:「他們會結婚嗎?」
連環看得出來,徐可立與香寶珊的婚事早已受到家長默許。
「徐可立會是一個好姐夫。」
阿紫聽到隨即把葉冠扯下,撇下樹去,身子接著滑下樹幹,一下子去得蹤影全無。
連環情緒也忽然滑落,盤坐樹上不出聲,默默看著阿紫奔回大宅。
阿紫被禁足一星期。
徐可立忙著替她找新學校做新校服。
新學期開始,林湘芹對連環說:「大學的功課好像更清閒。」
連環像是沒聽到,過一會兒他問:「喜歡一個人,比那個人喜歡你多,是否一種痛苦?」
湘芹的心「咚」一跳,她小心翼翼地打探:「誰,誰喜歡誰多一點?」
連環不語。
湘芹並不笨,忽然知道這兩個人當中沒有她,於是強笑問:「你在說誰?」
連環回過神來,「我只不過有點感喟。」
湘芹問:「是我們的朋友?」
連環不肯再說。
湘芹覺得這些年來,她似在叩一道永遠不會打開的門,本來她頂有耐心,打算守在門外,直到連環心扉打開,可是今日她才發覺早已有人穿門過戶,登堂入室,如人無人之境,湘芹如有頓悟。
何必去理那個人是誰,是誰不一樣,何必查根問底,自尋煩惱。
湘芹在該剎那如釋重負,臉色樣和起來。
她微笑道:「別胡思亂想,我們是學生身份,有什麼資格去研究誰愛誰更多。」
連環驟然漲紅面孔,向湘芹投去感激的一眼。
傍晚,連嫂替兒子打掃房間。
她納悶地說:「這麼多橡子從何而來,不小心踩到怕會摔跤。」
連環放下書本:「不要掃不要掃,隨它去。」
連嫂懊惱地說:「你比你父親還要怪。」
到了那一個冬季,橡子落滿草地,醫生進出香宅的次數更加頻密。
傍晚老連邊喝啤酒邊說:「東家應該早進醫院。」語氣十分惋惜。
連嫂說:「他與你同年,我看你好像還打算活多五十年的樣子。」
「挺窮的時候一直以為財富可以解決一切困苦,可是你看香氏,大宅背山面海,他從來不看風景,花圃整理得那麼出色,一貫視若無睹,成日成夜就關在書房內,他到底在密室內做些什麼?沒有人知道。」
「香先生自我判監,是個永久徒刑。」
老連歎口氣,「說得好。」
那一個晚上,連環睡到半夜,被輕輕哭泣聲驚醒,伸手想開燈,觸及輕輕柔肌。
他在黑暗中坐起來。
連環當然知道這是誰。
阿紫伏在床角飲泣,「我父親快要去世了。」
連環安撫她:「他會痊癒。」
「你已多月沒有看見他,他不會好。」
「喂喂喂,」連環輕撫她長髮,「別詛咒他。」
兩個少年的聲音都低得無可再低,似自言自語。
阿紫把頭埋在連環胸前。
連環取笑她:「我還以為你一點也不愛父親。」
阿紫毫無猶疑地答:「我恨他。」
但是對他們父女來說,愛與恨的界限並不分明,渾飩一片。
第二天一早,連環聽得母親抱怨,「老連,把電話號碼改一改行不行,最近從早到晚都有人拔無頭神秘電話來煩擾。」
「會不會是女孩子找連環?」
「只得一位林湘芹罷了,」連嫂的精神來了,「這個女孩子沒話講,大方穩重,又自小看到大,簡直沒有一絲缺點。」
老連認同,「確是個端莊可愛的少女。」
「可是連環懶洋洋似不懂抓住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