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白唱得最差,歌詞漏掉一大截,普通話亦不甚準,可是她笑得最爽朗。
唱到一半、尹白看到大伯伯轉過頭來,微笑享受的看著她們,額上皺紋忽然變得柔和。
尹白垂下頭,她的雙眼也潤濕了。
白髮蕭蕭的祖父母站在門口等待兒孫。
走上相當黑相當舊的樓梯,台青溫柔地拉著奶奶的手,尹白與描紅跟在後面。
再沒有更動人的一杯茶時間了。
明知無法把四十年來的苦樂—一數清楚,也盡量搶著把大事拿來講。
尹白忽然知道,這次回家,她再也不會為一點點小事刻薄指摘諷刺同事,再也不會任意鬧彆扭發脾氣。這同看見了祖父母有什麼關係?她不知道,反正眼光胸襟都已放寬,個人意氣再不重要。
對於他們的父親來說,這可能是四十年來最值得紀念的日子之一,對於尹白,她能作該次聚會的見證人,已是她畢生難忘的經驗。
祖母個子小,比她們足足矮一個頭,拉著尹白先問:「你最大吧,已在做事了。有沒有對象?」近八十歲的人,口齒還非常清晰。
尹白很少接觸年紀耄耋的長輩,有點不相信人體的功能可以完美地操作這許多年,故此對祖母一言一動,都是輕輕的,怕她年邁脆弱,經不起大聲大氣。
台青比較習慣,她外婆的庶母仍然健在,大時大節,都有機會見面。當下台青親暱地自端一張小凳子,坐到祖母身邊。
做姐姐的尹白反而顯得笨拙。
她並不介意,退到一角,見茶几上一隻果碟上放著大白兔牌牛奶糖,正是她自小最愛吃的糖果,便順手取過一顆,剝了臘紙,塞進嘴中,這才發覺肚子有點餓。
她走近窗戶看街景,只見窄窄一條巷子,這就是著名的弄堂,無數活動在進行中,孩子們追逐遊戲,小販擺賣,主婦們交換意見,好熱鬧的風景。
尹白忽然轉頭問:「亭子間在什麼地方?」
描紅笑,「現在已經沒有亭子間嫂嫂了。」
尹白被她猜中心事,忍不住大笑起來。
老祖母詫異地看過來,許久沒聽到如此盡情放肆的笑聲了,一定是尹白,都說在香港長大的人多多少少沾些外國脾氣,果然不錯。
室內光線並不明亮,老祖母雙眼又忽略若干細節,只覺得尹白與描紅站在窗前似雙妹牌。
尹白與描紅說:「我們的故居並不在這個城市。」
描紅點點頭,「祖父在北京德勝門外黃寺大街人定湖北巷的老宅出生。」
尹白把襯衫拉松透透氣。
描紅說:「熱。」
尹白點點頭,「台北是個盆地,也熱,我在那邊中過暑。」
描紅看看台青,「她好像有點怕我。」
尹白本來想笑謔地說:因為你太紅。
終於沒有,忍下來,很得體地為台青解釋:「這次探親對她來說是極大的衝擊,不比我,我倆到底算住得近。」
「不過也是第一次見面。」
台青終於陪著笑走過來,尹白既好氣又好笑,叫描紅主持公道,「這人,我言語上稍有得失於她,她追賊似打我,咬住不放,不過換個地頭,就這樣怯生生,真可惡。」
描紅訝異,「你們有什麼好吵的?」都在資本主義社會長大的嘛。
台青直向姐姐使眼色。
尹白只得給她留三分面子,顧左右言他,拉過手提行李,取出一隻小小耳筒收音機,交給描紅,「這是你托帶的。」
台青搭訕地給描紅示範,把微型耳機塞進耳朵,按下鈕,忽然聽到電台播出慷慨激昂的調子,她覺得新鮮,便側耳細聽。
尹白問:「是什麼?」
台青把耳筒交予尹白,尹白一聽,並不陌生,是黃河大合唱,又交還台青。
台青剛剛聽到一個男中音悲涼地唱:張老三我問你,你的家鄉在哪裡,另一人淒愴地答:我的家在山西,過河還有三百里。
台青連忙摘下耳機。
描紅接過,一邊聽一邊照旋律哼。
尹白明白這曲子帶給台青無限震盪,便拍拍她肩膀。
大伙這才一起到外頭吃飯。
尹白好想把紀敦木叫來,又不好出聲,只盼望長輩之中有人體貼她,可是今天所有的長輩,都成為小輩,誰也沒提起。
飯後大人們坐旅館房間喝咖啡聊天,三個女孩子正尋找出路,紀敦木這個救星出現。
「我們上舞廳去。」他說。
女孩子們同意跟他去觀光。
尹白笑,「紀,勞駕你說一下。」
當下他們買了入場券入場。
尹白見台青在暗暗算數比較民生,便說:「十塊錢跳兩個鐘頭,還真不便宜。」
台青說:「我們那邊的接吻才收三百五。」
描紅霍地轉過頭來,「三百五接一個吻?」
「『接吻』是一間跳舞廳的名字。」
「多麼猥褻!」描紅不置信。
台青要分辯,尹白連忙拉拉她衫尾,台青只有噤聲。
紀敦木忙著向描紅解釋伴舞制度的歷史、滄桑、黑暗、血淚,尹白覺得好笑,台青認為有趣,描紅卻震驚到極點。
紀敦木的感受與眾不同,他深深感動,他從沒想過他說的話會得到女孩子這麼大的注意力。
尹白一向對他的口頭禪是「廢話少說」、「集中話題」、「你有完沒完」,尹白從來不給他好臉色看,但是她兩個妹妹來自不同的社會,她們比較溫柔,比較懂得尊重異性。
紀敦木看尹白一眼,尹白完全明白。
「跳舞吧。」尹白站起來。
小紀在舞池裡說:「你妹妹可沒叫我長話短說。」
「她們年幼無知,不曉得你是壞人。」
「尹白,你是一個沒有良心的女人。」
「在我們那裡,女人若有良心,會叫豺狼吞吃。」
小紀搖搖頭。
尹白說:「別抱怨了,快去請我妹妹跳舞。」
「遵命。」
描紅問尹白,「剛才紀君說的,都是真的嗎?」
尹白解釋,「每一個地方都有獨特的社會現象。」
「嘿,還說香港女性的社會地位比哪裡都高。」
尹白一時語塞。
描紅欲言還休。
尹白只得說:「我慢慢才跟你談這個問題。」
樂隊奏出吉他巴,小紀領著台青,在舞池中飛轉,好像表演一樣,十分觸目。
描紅問:「他是你的男朋友是嗎?」
不知恁地,尹白用很輕描淡寫的口氣答:「十劃都沒有一撇呢。」
他需要多看看,她也有權再瀏覽。
台青回座,笑說:「真正痛快。」
小紀又請描紅跳狐步。
尹白沒有想到他這方面有才華,倒也刮目相看。
這個晚上,便宜了小紀。
紀敦木太知道了,自從大學畢業他還沒試過一拖三的風光。
他樂得要命。
回座他希望再來一次,「明天我們去看電影。」
真沒想到女孩子們一口應允下來。
尹白對看電影並沒有多大的興趣,太浪費時間了,但是她贊成每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都去觀光它的戲院,這對瞭解當地民生有點幫助。
晚上,描紅到靜安希爾頓來陪她們。
尹白與台青睡一間房間,臨時搭張折床,尹白率先禮讓,要睡折床,三姐妹搶半晌,結果台青勝利,她的理由:年紀小,睡小床。
一整天尹白暗暗留意描紅的心理狀況,她真是一個勇敢驕傲的中國人,也許物質生活上有可能輸給尹白與台青,但並沒有以此為憾,尹白肯定描紅得到父親的優秀遺傳。
臨睡,描紅好奇問:「尹白,你臉上擦什麼?」
台青笑著用上海話答:「白玉霜。」
尹白怪不好意思,大腐敗了,她說:「廣東人叫雪花膏,是一種外敷美膚品。」
描紅笑,「擦了會長生不老?怎麼像漿糊。」
尹白禁不起她的揶揄,喃喃道:「你們別恃著比我小幾歲,將來,只有更緊張。」
台青笑聲最響亮。
尹白走過去,兩手用力翻轉她的折床,台青滾到地下,被褥堆在身上,仍然遮不住笑聲。
描紅不知她倆是玩慣了的,只是駭笑。
台青半晌掙扎爬起,對描紅說:「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尹白問:『剛才為什麼不拿出來?」
台青訕訕的,「不好意思。」
是一隻音樂盒子,收在一隻嬰兒型的洋娃娃裡,開了發條,洋娃娃的頭會轉動,腹部發出細碎的樂聲。
尹白受了催眠,累極,倒在床上便睡著。
第二天她先醒來,妹妹們尚元龍高臥。
小台青睡得十分香甜,面孔宛如似十五六歲小女孩,一額頭汗毛,整張臉都沒有一點斑,粉團似。
再看那邊的描紅,壓著一條手臂,打側面孔,側影俏麗,活似一幅海棠春睡圖。
尹白不想吵醒她們,到浴室換衣服要到樓下吃西式早餐,洗罷臉出來,描紅已醒。
她向台青呶呶嘴,「一看就知道是天之驕女。」
「你也是呀。」
描紅不否認。
輪到她到衛生間去洗刷。
尹白忽然想起來,「祖父母家裡有沒有現代抽水設備?」
描紅答:「去年裝上了。」
尹白放下心來,切身問題必須關注。
「讓她睡,我們出去吃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