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紅忽然說:「我不能收這個禮。」
尹白啼笑皆非,在這個關節上她偏偏賣弄骨氣。
「我對台青不好,你是知道的,我自己會想辦法。」
尹白勸說:「姐妹們何必斤斤計較。」
描紅急道:「我去退還給她。」
尹白便輕輕笑一聲,「過一些時候你同我計較,還真不知要什麼退還給我呢,我不一定用得著。」
描紅嚇得不敢吭聲。
尹白說:「大方地收下吧。」
描紅把鈔票捏在手中,漸覺難堪,「姐姐,」她自卑地說:「你們都施捨我。」
尹白回說:「既會惡人先告狀,就不要多心,誰會把生活中這等貴重的人與物來亂施於人。」
描紅見尹白越說越白,無以為對。
「大家都是真心對你好,快別這樣,這件事裡如果沒有人高興,就不值得了。」
描紅一直又多住了兩個星期。
她與韓明生在香港註冊結婚。
沈氏夫婦放下一顆心,這名侄女雖已成年,但道義上他們必須向沈老大有所交待,結婚是世上少數名正言順的事情之一,值得報訊兼慶祝。
沈國武在家擺酒水請侄女婿。
他一向、從來、堅持不喜歡混血兒,亦不企圖掩飾,韓明生這次改變方向,使他老先生得其所哉,所以他不但對小韓客客氣氣,且能運用他的喜劇細胞。
韓明生一坐下來他就說:「我們一早便是自己人了。」
幸虧尹白嗤一聲笑出來,不然韓氏臉皮不知擱到哪裡去。
「描紅父母未克出席婚禮,由我全權代表,描紅你聽著,韓明生若有不周之處,你即時同我說,我立刻剝他這層皮。」說到最後,聲音嚴厲,眼若銅鈴。
沈太太深覺丈夫過份,沒想到尹白會跟著沉下臉:「接著切成一塊一塊,扔下大海喂鯊魚。」
沈太太見殘忍過度,「好了好了,先拍張照寄給父母。」
由尹白接過相機,各種角度都拍了幾張。
飯後氣氛較熱,韓明生出示他新置家居的圖片,是位在倫敦雪萊區的一層半獨立式小洋房,他遺憾的說:「英鎊雖然回落,但仍比年前貴得多,不然裝修可以考究些,描紅一抵埠立刻要學開車,不然的話要步行上學。」
沈太太見他這樣頭頭是道,不禁看描紅一眼,如此運氣百年不能多見,短短幾個月間她已把一切掌握在手:伴侶、學業、生活也有了著落,從一個一無所有的異鄉人搖身一變,前途似錦,沈太太佩服這個女孩子,她太懂得抓住機會、損人而大大利已,並非罪行。
換了是尹白,不可能把韓明生的優點利用得這麼徹底,許多特點已經重複:他有護照,尹白也有,他有房子,尹白何嘗沒有,他熟悉外國生活,尹白亦然。
描紅卻要自他身上才可以享受到這一切。
她把韓明生襯托得高高在上。
沈太太忽然覺得尹白犧牲得超值,她為女兒驕傲。
沈先生在那邊叫:「描紅快過來聽電話,你父母有話同你說。」
沈太太百忙中同尹白去挑兩件首飾給描紅做嫁妝,到底是沈家女兒,不能讓她光禿禿赤條條的過門。
尹白坐在珠寶店內選半日,因買貴了,怕母親不捨得,笑說:「將來向大伯伯算回來。」
沈太太點點頭,「炭同鑽根本是一回事。」以後還有見面的日子嗎,怎麼個算法。
描紅與小韓過去對話,沈先生走到女兒身邊,笑說:「對尹白來說,那小子資質不過爾爾。」但在描紅面前,他簡直是個庇佑神,換了是誰,都會作出明智的選擇。
尹白謙曰:「韓明生是個好男人。」
「未至於好得要為他打仗。」沈先生笑。
「我只為學業及事業打仗。」
她走過去叮囑描紅:「好不容易接通,多說幾句。」
韓明生投來感激的神色,尹白假裝看不見。
沈太太說:「描紅還有點節蓄在我這裡。」
「咦,足夠買一件貂鼠大衣。」
「現鈔可以傍身。」
描紅講完電話,轉頭笑說:「我情願穿皮大衣。」
尹白勝利,趾高氣揚,「我們明天就去買。」
描紅一直不捨得走,喝完咖啡吃罷宵夜,沈氏夫婦退進寢室,她還戀戀不捨。
這張小床有熟悉的氣味,三姐妹曾經同窗共枕,為國家大事鬧意見,為異性打開頭,最後又各奔前程。
當初南下,真想不到有這樣理想的結局,描紅認為這個大都會有一種魅幻催化劑,可使夢想在極短的時候變真。
十二點過後,尹白故意打個呵欠,「賢伉儷也該打道回府了。」
描紅擁抱尹白。
尹白輕輕道:「我說過照顧你,一定照顧你。」
韓明生看著她們倆,不能肯定得到的多還是失去的多。
他們走了之後,尹白關上大門,上鎖,因沒有人,她扯下笑臉,露出倦容,用手抹抹面孔,進房倒在床上。
尹白用一隻枕頭壓住臉,耳畔忽然聽到嘻笑聲:「國共講和如何?」似台青的聲音。
「對呀,一笑混恩仇。」是描紅。
尹白連忙跳起來,室內並無他人,完全是她的幻覺,只有一隻鬧鐘滴答滴答響,房間大了許多,也靜了許多。
尹白頹然自語:「走了,都走了,不然我也該精神崩潰了。」
早晨電話鈴響,尹白喃喃吩咐,「描紅,勞駕聽一聽。」
鈴聲繼續響,尹白怔怔醒來,才想起描紅已搬到韓家去,尹白惘然,沒有想到會如此思念妹妹。
她撥撥頭髮,取過聽筒。
對方說:「我找沈尹白小姐。」
「我是,哪一位。」
「我叫劉曙唏。」
誰?
「昨天下午我收到一張支票,銀碼正確,日期卻寫錯了,要待明年今日才能兌現,我親自到銀行查詢資料,你說巧不巧,那家分行經理竟是我表弟,所以我得到這個電話號碼。」
尹白詫異說:「他不該透露客戶秘密。」
「但是他同情我,你沒有同情心嗎,沈尹白?」
尹白笑出來。
對方見女郎笑了,知道無恙,不由得鬆了口氣,事情已有三分光。
「出來喝下午茶行嗎?」
「呃,今天不行,廿四小時通知太過倉卒。」
「明天呢?」
「明天送親戚移民。」
「那麼後天。」
「後天——」
他著急了,「沈尹白,不妨坦白的告訴你,我的時間也不多,下星期要返回加拿大。」
「呵,加拿大哪個埠?」
他笑,「當然是人見人愛的溫哥華。」
尹白的心一動:「好,後天下午三時正。」
「我有你家地址,屆時見。」
沈太太推開房門,「怎麼搞的,大清早電話鈴如雷聲動。」
尹白笑道:「是春雷,驚蟄到了。」
她母親說:「小暑大暑還沒有過呢,明年請早。」
尹白想起問:「父親呢?」
「下星期就走,還不去取飛機票?」
尹白怔怔的,「一步步逼近,終於要動身了。」
沈太太笑著開解她,「你看你多能幹,還來得及嫁掉兩個妹妹。」
那只是妹妹能幹,與她何干。
沈太太又說:「這上下台青該到新澤西了。」
像台青那般人才,進了校園,必受男生包圍,紀敦木一不小心便會白了少年頭,還是韓明生有腦筋,先結了婚然後出發,穩紮穩打。
尹白沐浴更衣。
昨晚說好的,描紅想要一件長深棕貂皮大衣,尹白有相熟的店家,可以挑到現成貨色。
大熱天時想趕出去買皮革,尹白想想都覺得好笑。
幸不辱命,抱著大盒子返家,一進門就聽到女孩子們的笑聲。
尹白糊塗了,怕又是幻覺,側耳細聽,卻又清晰可聞,實實在在自客廳傳出。
尹白不禁揚聲叫喚:「台青,描紅,是你們嗎?」怎麼打回頭了?
忽然有一個女孩子笑著迎出來,「尹白就是記得台青及描紅,我們一點地位都沒有。」
那是一個小外國人,棕褐色長髮辮,一鼻尖的雀斑,大眼睛隱隱帶點藍色,最令尹白詫異不已的是她那一口敦克尼音英語。
這是誰,從何而來?
沈先生早已料到,笑道:「你看尹白多意外,由此知我開門認人時那驚奇樣子。」
尹白笑問:「請問你是誰?」
「我是你表妹,尹白,我的名字叫沈藍。」
尹白怪叫起來,「沈藍,沒想到你是一個洋人。」
「我父親同來自新南威爾斯的一位多哈拉小姐結了婚生下我。」
原來血統可以追溯到蘇格蘭去。
「這次幸會了姐姐。」
尹白扔下大盒子去握著她的手:「我父親向你提到台青跟描紅了?」
「一坐下就說我們來遲三天,不然還可以見到台青。」
「你們,你共誰?」
「我同馬達加斯加的沈玨。」
尹白睜大雙眼。
只見廚房口探出一張小巧的面孔,向尹白眨眨眼。
尹白走過去,驚喜的問:「你是沈玨?」
「尹白,」她拉住她,「你跟我想像中同一個樣子。」
沈藍過來說:「尹白,你沒有收到我們的信嗎,臨出發前我們把行程詳細報告給你了。」
信,呵信,那封在她盛怒中被扔到垃圾桶裡的信,在該剎那,她不願意與任何姐妹發生任何較噶,她失望她痛心她氣憤,多麼魯莽,尹白深深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