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紅慚愧得無地自容,低頭回房間去,一言不發。
尹白低聲問台青:「你探到什麼?」
台青勉強圓謊:「她想家。」
「啊。」尹白十分同情。
台青不由得在心中嚷:姐姐,姐姐,你真傻,讀書工作都那麼聰明的一個人,為何在這種事上笨得似一條牛,木知木覺,失去一次又一次?
台青的神情也有點萎靡。
尹白問:「你也想家?」
台青沒出聲。
「你母親快要來看你,之後我們就該動身了。」
三姐妹倒有兩人吃不下飯,沈太太掛住丈夫,只喝一碗湯,尹白不管三七二十一,據案大嚼。
描紅呆呆的注視尹白,目光充滿內疚,忽然放下筷子,走到露台去,台青跟著過去安慰她。
尹白小懷大慰,「你看,她們終於冰釋誤會。」
沈太太一半玩笑,一半頗有深意的說:「是嗎,當心她們聯合起來對付你。」
尹白再添半碗飯,不在乎的說:「她們會的伎倆,我也懂,不怕不怕。」
沈太太有一句話說不出口:這些姐姐妹妹相比,尹白,你差遠了。
笨女人生笨女兒,沈太太憐惜地看住尹白,「媽媽沒有天份讓你承受,真不好意思。」
尹白大奇,「你是第一個說這種話的母親。」
多數父母親會得埋怨子女蠢鈍,口頭禪是「不知道像誰」。
沈太太摸著尹白的手背,「你爹明天可以出院了。」
「不影響行期吧。」
「幸虧不會。」
「母親,你對遠行的感覺如何?」
「我還沒問你,你倒問起我來了。」
沈太太有點心不在焉,她雙眼一直留意露台上的動靜。
只見台青把一隻手搭在描紅肩膀上絮絮細語。
奇怪,她們倆居然會忽然自動要好到這種程度,裡頭似有文章。
尹白天真爛漫,一點不予注意,只嚷著要吃桂圓。
「我肯定溫哥華沒有這個玩意兒。」
「有,片打東街榴蓮都有。」
描紅肩膀聳動,分明在飲泣。
尹白說:「有人告訴我,他們現在已懂得賣玉簪花了,另有一個名字,叫做月下香。」
「尹白,」沈太太忍不住,「你看看描紅幹什麼。」
尹白轉過頭去,「她想家。」
沈太太聞言黯然,「華人,誰不想家,像你父親,到了香港想上海,將來到了加拿大又想香港。」
尹白笑,「一生就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中渡過?」
沈太太被女兒逗得笑出來。
當初留學,半夜醒轉,尹白永遠搞不清楚身在何處。
「台青倒好,觀音兵跟著走。」
尹白答:「想必是,我不大好意思追問詳情。」
「你看得開我也很高興。」沈太太溫和的說。
尹白微笑,「一切都是注定的,也許小紀認識我的目的,不過是為著要轉接結識台青。」
「尹白,這個夏天,你改變太多太多,總算長大了。」
「我很不捨得呢。」
沈太太說:「不好,連台青都哭起來。」
「讓她們發洩發洩。」
「我去勸勸。」
沈太太走過去,半晌總算是勸住眼淚。
這時候,韓明生打電話來,尹白聽見他的聲音,不由得說一句:「噫,好久不見。」
「尹白,我有話說,明天下午你可有空。」
「明後天都不行,父親不知哪一天要出院。」
「那麼星期五下午。」
尹白見他語氣鄭重,便取笑他:「沒想到你我之間還有說不盡的話。」
「星期五下午四時老地方見。」
那邊已經掛斷電話。
尹白還來不及納罕,描紅的學生又追上門來。
描紅一個禮拜教七天,上午兩節,下午三節,一直到十點多不停,尹白出這個主意本來是為著替描紅消閒,沒想到描紅要證明獨立,竟當一項企業來做。
尹白見描紅心情甚差,而學生也不過是住在附近,便替她回掉。
沈先生第二天下午就出來了。
身子略見虛弱,但無大腦。
沈太太趕著服侍丈夫,心無旁驚,尹臼忙著做副手,竟沒留意描紅早出晚歸,舉止失常。
星期五上午尹白特地出去買了一盒父親愛吃的糕點回來,見房中只得台青在讀小說,便問:「描紅呢?」
台青不敢回答,只說別的:「尹白,我母親明天飛機到。」
「咦,怎麼拖到現在才說?」
「我見你們都忙,打算自己去接。」
「當心計程車司機把你們載到荒山野嶺。」
台青忽然喃喃說:「拿我喂豺狼都不要。」
尹白嚇一跳,「這等自卑感不是描紅傳染給你的吧。」她把一塊巧克力蛋糕遞過去。
「姐姐,明天媽媽一到,我便會同她說,我與紀敦木打算訂婚。」
尹白聽著,靜半晌才說:「你不必忙著向任何人交待,想清楚才做決定。」
到頭來還是處處為台青著想。
「我真的決定了,」台青低下頭,「相士說我會早婚。」
「這幾天你與描紅的士氣低落,到底怎麼回事?」
台青躺在床上,雙臂枕在腦後,長歎一聲。
尹白見這天之驕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模樣,不禁莞爾。
「母親相當迷信,平常沒事都上一柱香一支籤,此刻不知如何求神拜佛。」
「明天來了,你可以陪她到此地黃大仙廟去。」
「你不反對?」台青意外。
「婦孺尋求一點寄托及娛樂有什麼好反對的。」
「尹白,你知道嗎,很多時候聽你的口吻,你都沒把自己當做一個女子。」
尹白笑著更正台青,「你的意思是,我沒有故意在日常生活上突出女性的特徵。」
「對,是故意的嗎?」台青問。
尹白笑,「這是最後一招,未到性命關頭,不能露出來。在童話中,虎是貓的徒弟,貓把所有武藝傳授給虎,虎便想吞吃貓,貓於是縱身上樹,原來他留著絕招救命。」
台青不出聲,講理論,尹白真是一套套,奈何紙上談兵,現實生活上,碰到的,永遠是另外一些事。
尹白對鏡化妝。
台青問:「其餘姐妹好像還沒有給我們回信。」
「別急。」
台青見尹白特別留神配色,「約了誰?」
「韓明生。」
台青噤聲。
尹白臨出門跟台青說:「描紅回來,同她說,冰箱裡有果子凍蛋糕。」
尹白輕鬆地下樓叫車,一點也不知道什麼在前面等她,人類自稱萬物之靈,對於命運的安排,卻一無所覺。
韓明生比她早到,一見尹白便站起來,她幾個男朋友都堅持執行這種禮儀,尹白只覺舒服。
尹白喜歡孜孜打量韓明生,「真虧你們男生一整個暑天背著西裝外套。」
兩個月不上班,尹白的武裝解除得七七八八,姿態比常時天真,韓明生更不知道如何開口,鼻尖漸漸沁出汗來。
他頭皮發麻,硬著心腸,沒頭沒腦的說:「我同描紅商量過了。」
尹白一怔。
韓明生鼓起勇氣說下去:「投親靠友總不是法子,我願意帶描紅到倫敦,一切開支由我負責。」
尹白何等聰明,聽到這一句,即時明白了。
她抬起頭來。
韓明生接觸到尹白的目光,覺得寒颶颶,他低下頭,「對不起,尹白。」
尹白鎮靜地坐著,外表什麼異象都看不出來。
過一會兒,她以一慣的語氣說:「你肯定已經找到理想的人了。」
「是。」
「開頭的時候,你以為我是她,因為我像她。」
韓明生不得不殘忍地回答:「是。」
「直到你看見真實的版本,你決定立時更換。」
韓明生再也說不出話。
尹白站起來,「我尊重你的意願。」
尹白覺得心胸間空蕩蕩,像是掉了一樣重要的東西,她有點慌,目光到處尋找,終於發覺那是她寶貴的自尊,它落在地上,亮晶晶似碎玻璃,摔成一千片一萬片,淌滿地,天呀,尹白想,這要花多久才能一片片拾得回來?
她震驚,屈辱地退後一步,對人性重新有了估價。
韓明生伸手過來,「尹白。」他想扶她。
尹白轉頭離開。
回家去,尹白告訴日已,至少那還是她的家。
她用力推開大門,一逕走到客廳,見父親正為台青解釋建築結構上的問題。
尹白鐵青著臉,「沈描紅呢,叫她出來!」
沈太太暗暗歎口氣,她早已料到有這麼一天。
台青忙站起來,「姐姐——」
「假惺惺,你知情不報,與她狼狽為奸,去叫她出來與我對質。」
沈先生連忙喝道:「尹白,你給我坐下。」
「父親,世上有那麼多男人——」
「尹白!」
尹白知道父親不肯讓她去到更不堪的地步,他要她自重,他要地控制情緒,他不准她出醜。
尹白忽然覺得她要令父親失望,眼睛逼滿淚水,「爸爸——」
沈先生急急說:「是你要接妹妹出來,為人為到底,送佛送到西。」
尹白再也聽不進去。懷一腔怒火,回房去找描紅。
不見有人。
尹白拉住台青:「你一定知道她在哪裡,她躲不過這一戰。」
台青並沒有否認,她點點頭,「我的確知道。」
「說。」
「她到東區火車站去了,乘今日六點鐘班車回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