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白忍不住,發表高見:「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呀,事情可以更壞,別忘記南非遭種族隔離的黑人,還有,兩伊戰爭已經打得比二次大戰還久,我們應當樂觀點。」
她朝二伯伯眨眨眼。
身為長輩的沈錦武一怔,隨即呵呵笑,「是是,尹白說得對。」
尹白正得意,只見母親朝她使一個眼色,她只得噤聲。
過一會兒,兩位沈太太交頭接耳的談起家常來,尹白索性離開了女人堆,把椅子往父親那邊挪。
她父親說:「把台青也送過來吧,有尹白陪她讀書。」
尹白聽得心癢難搔,又不好意思再搭嘴,母親已再三警告過,二伯伯他們中國人規矩很重,晚輩,尤其是女孩子,最好在大人面前表現得莊重一點。
「我是有這個打算,過一兩年,咱們弟兄或許可在那邊會合。」
沈國武沉默一會兒才說:「老大能出來就好了。」
「他想法跟我們不一樣。」
尹白豎起了耳朵。
「三十多年沒見,對於這次重逢,我有種做夢的感覺。」
「午夜夢迴,歷歷在目,還記得老大送我倆到火車站,含淚話別,晃眼竟這些日子了。」
尹白聽著聽著,也驀然覺得如水流年汩汩而去,可驚可歎可怕,臉上有點變色。
她知道父親及二伯伯口中的老大是她的大伯伯沈維武。
三兄弟中,尹白的父親最小。
尹白正在聆聽,忽覺有人輕推她,抬起一看,原來是台青,想是有話要同她說。
姐妹倆走到露台上。
台青問:「你見過大伯伯沒有?」
尹白搖搖頭。
台青有點緊張,「聽說他是那個黨的黨員。」
尹白忍不住笑,把頭側向一邊。
台青對姐姐的挪揄十分不滿,形諸於色,尹白怕她尷尬,只得拍拍她肩膀,「我肯定大伯伯也是兩隻眼睛一管鼻子,來,我有他的資料,拿給你看。」
台青十分好奇。
尹白取起一隻文件夾子,小心地抽出一張剪報,遞給台青。
台青輕輕讀:「文匯報八六年四月二十五日稿:據透露,今年四月三十日,中華全國總工會將把一年一度的五一勞動獎章授予沈維武。」
「沈維武如今是全國化工行業中大名鼎鼎的人物,成了千百萬人的楷模。」
台青意外的抬起頭來。
「請讀下去。」
「沈維武現為高級工程師,中國炭黑學會理事,他在從事炭黑生產的二十多年中,創出近百項技術革新成果,自八三年任鞍山市化工二廠廠長後,工廠產量和利稅三年增加一倍多,英國鄧祿普輪胎公司已使用這廠的炭黑作配料。去年,這個擁有一千一百多人的工廠產炭黑二萬噸,實現利稅一千七百四十萬元。」
尹白驕傲的說:「這樣的人才,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早已被視為商業奇才。」
台青的聲音有點顫抖,「沈維武在舊上海租界長大,四九年考入燕京大學化學工程系,五二年以全優成績畢業……」她放下剪報,「上海?」
「是,舊上海,」尹白點點頭,「外國人說『我被上海了』的那個舊上海。」
「就是我們要去的上海?」
「同一個上海。」
台青覺得有點不勝負荷,吁出一口氣,跌坐椅上。
「二伯伯沒有把行程告訴你嗎?」
「真的要去的時候又是另外一件事。」
尹白完全明白,中學時讀地理科查地圖,只把整個中國當作外國看待,地名照用英語拼出,一視同仁,感覺上遠得不得了。
隨後跟父母出外旅行,每到一個大都會,便在地圖上把那個城市用紅筆劃一條底線。除去裡奧熱內盧,說想去上海。
台青說:「父親本來還想順道上北平。」
尹白說:「北平,京戲。」
「不,北平,平劇。」
尹白心裡說,好,你是妹妹,讓你一次半次又何妨。
吃完飯,出乎尹白意料之外,她二伯一家竟回酒店休息,原來他們根本沒有打算騷擾親戚。
尹白母女倒是鬆一口氣,立刻解除武裝,淋浴看報休息聽音樂,各適其所。
這才瞭解到,自由自在是多麼重要。
尹白對母親說:「看,我就知道根本不用收拾床鋪,他們早訂了酒店套房。」
沈太太問:「你覺得台青怎麼樣?」
尹白轉彎抹角的答:「如果你以為我們由同一祖父所出就情投意合便大錯特錯。」
沈太太看女兒一眼,「她探完親回來,可是要住在這裡一段日子。」
「什麼?」
「你沒聽二伯伯說?台青要赴加拿大留學,所以暑假住我們這裡。」
尹白跳起來,「她知不知道現在華航有直飛班機直抵溫哥華?」
「我不許你這樣說,你祖父只生他們兄弟三個,你叔伯也統共只有你們三個女孩,尹白,我要你對她們似親姐妹一樣。」
「三個?」尹白怔住,「母親你加數退步了,總共一青一白才兩個。」
沈太太抿著嘴笑,「還有一位。」
「她是誰?」
「你大伯的千金。」
尹白靜下來,「呵對,大伯伯的女兒。」
尹白唉呀一聲,「這個大姐不好做。」
「現在旅遊也放寬啦,你父親要接她出來玩。」
尹白怔怔的,沒想到兩岸政策一旦鬆弛,第一個受打擊的便是她,獨生女矜貴身份不復存在,這個暑假,沈家將擠滿沈小姐,比她漂亮比她溫柔都有,這簡直就是沈尹白的身份危機。
她對母親說:「我知道你們要懲罰我已經有一段日子了,沒想到用這樣歹毒的方法。」
「尹白,你這個人彷彿欠缺愛心。」
「對,就不愛別人,只愛自己,人人自愛,社會就美麗健康。」
沈太太忍不住把嘴裡一口龍井茶噴出來,笑得咳嗽,「噫,真是社會的精英,說出這種論調來。」
尹白不以為然。「我在西人統治的大都會成長,受的是西方教育,我不懂道貌岸然假惺惺之乎者也仁義道德,我背上沒有三千年重的文化包袱。」
「換句話說,你吃醋了,你妒忌妹妹有文化。」
是,尹白頹然。還有妹妹那吹彈得破的皮膚,妹妹對專業的認識,妹妹有中國女孩氣質,她沒有,人比人比死人,她不願意受比。
尹白站起來,「我去泳池。」
「已經曬得夠黑了,你看台青多白皙,人家在校園中走路都用陽傘。」
尹白髮呆,將來畢了業,到建築地盤督工,也撐一把裙邊傘,往肩膀一擱,的滴滴地轉動?
不可思議。
反正不能比人白,就得努力做得比人黑,這點尹白省得。
跳下池中游了十個塘,一切煩惱煙消雲散。
尹白的泳術並不十分好。任何一件事如果要做到八十分以上,都需要花極大的功夫心血,少年時的尹白像本市所有中學生,全神貫注背書考試,聯考以六甲四乙的成績勝出,卻只不過是中上分數。
尹白很感慨,她為此沒有練好法文、網球、游泳、交際舞及牧童苗。除去一口標準英語,她並無其他夭份,因此特別愛講英語,一定是這個緣故。
回到家中,母親同她說:「紀敦木打過電話來。」
尹白嗯了一聲。
沈先生略表不滿,「仍是那個混血兒嗎?」
尹白不出聲。
沈太太給丈夫一個眼色,「做做朋友無所渭。」
沈先生猶自說:「混血兒古怪的多。」
尹白忍不住笑,「有什麼正式的統計數字支持你的論點?」
沈太太說:「你們換一個話題吧,讓尹白有社交的自由。」
尹白一邊進房一邊說。「謝謝你母親。」
沈太太推了丈夫一下,「你再嚕嗦,她一煩,不是立刻去嫁他,就是搬出外住不受你管,真不識時務。」
沈先生不服,「那個紀敦木有一雙賊眼。」
「沈國武,你老了。」
「是,」沈老三索性豁出去,「我怕他自我手中把尹白奪去,我不忿,我妒忌,好了沒有?」
「神經病。」
他忽然笑了,「在你目中,我一直是個神經病。老王說過,身為男人假如一生中沒有機會被女生叫過神經病,損失太大。記得嗎,第一次約你,遞上小束毋忘我的時候,就被你叫神經病。」
沈太太一怔,「有嗎,我這樣叫你?」她側頭想一想,「未免太小家子氣了。」她直笑。
尹白在走廊中把這番話全聽在耳朵裡,不禁會心微笑。
第二天與紀敦木午餐時,她問他:「有沒有人說過你是神經病?」
小紀大吃一驚,「老天,沒有。」
他不知道他的損失有多大,尹白微微笑。
「對,令表妹長得可漂亮?」小紀的字典中沒有堂妹這種詞彙。
「沒話說。」
「比你更好看?」
尹白內心驚喜,表面不動聲色,只是笑吟吟,「說你是井底之蛙真沒錯,我與我妹妹提鞋都不配。」
「有機會讓我見見她。」
「人家很忙,要隨父母去上海探親。」
「呵那個你講過不止一百次的探親壯舉。」
「是,她們將回去尋找根源。」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