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雲不客氣地說:「那你真得靠自己了。」
「我願意。」
「至佳,你瘋了,你沒有考慮清楚。」蓓雲惱怒。
「蓓雲,我們今天討論到此為止。」至佳不欲爭辯下去。
蓓雲站起來,煩惱地走回房間,更衣沐浴,心情這麼壞,她已不想吃晚餐,當然也睡不著。
她滿心以為女性的煩惱到了二十一世紀末葉終於已告結束,可是一利生,接著必有一弊,此刻男人們最愛鬧的新花樣是要做全職父親。
這同上一個世紀初女性爭取經濟獨立,要走出廚房一樣,成為家庭問題最難解決的糾紛。
不知多少新女性因受不了這個轉變而同配偶分手離異。
蓓雲深深歎口氣。
世紀初立法的時候,大家沒聲價讚揚人類最文明一刻終於來臨,男女雙方身份終告平等,為公平起見,配合科技發展,夫婦均可孕育下一代,女嬰法律上跟隨母性,男嬰隨父。
男女都有兩個選擇,要不全職在家打理家庭,要不外出工作,膩了,只需徵得伴侶同意,隨時轉變身份。
這個德政,世紀初不知為幾許人歡迎讚美,漸漸卻變了質。
基本是女性無法習慣丈夫們在家做全職父親。
是她們無法擺脫舊思想。
試想想,告訴親友,丈夫在家懷孕待產!
成何體統。
以前,聽說為人妻者至大恐懼是丈夫不規矩,一旦有頭有臉便在外邊另謀出路,今日的女性至怕伴侶一日回家說:「喂,親愛的,終日在外征戰,累了,想回到溫馨的家庭休息兩三年,順便生一個男孩子。」
今日,周至佳便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蓓雲頭痛欲裂,一宵不寢。
第二天她在客廳沙發上找到周至佳,茶几上排列著成打空啤酒罐,他宿醉未醒。
蓓雲只來得及看他一眼便趕去上班,小雲已準備妥當,提起書包,跟母親出門。
「爸爸怎麼樣了?」
「他是成年人,不會有事,愛瑪自會服侍他。」
小雲同一般小女孩不一樣,很關心父親,「愛瑪只是機械人。」
蓓雲歎口氣,「別看輕愛瑪,也許它比我更瞭解你父親。」
回到公司,自有開不完的會與趕不盡的工夫。
與胡乃萱一起用了簡單的午餐,席間蓓雲不敢透露什麼,好朋友又怎麼樣,她怕人笑話,人類自盤古開天地以後就死要面子,到了蓓雲這代,一點進步也沒有。
蓓雲的太陽穴劇痛,她皺著眉頭按住額頭,人就是這樣老的,服用再多青春激素也不管用。
乃萱問她:「有心事?」
蓓雲強笑,「老闆不肯添增人手。」
「這是千年老症候,急也無用。」乃萱忽然壓低聲音,「告訴你一宗新聞。」
蓓雲連忙留神。
「拓展部的蓮娜周你是知道的?」
「誰不認識她,」蓓雲低聲答,「神氣活現,耀武揚威。」
「最近可吃癟了。」
「怎麼一回事?」
「丈夫要轉工。」
「轉到哪一家公司?聽說他是位建築師。」
「轉到家中。」
什麼!蓓雲猛地抬起頭來。
「氣得蓮娜人仰馬翻,立時三刻要同他分手。」
蓓雲同蓮娜周不熟,此刻倒有點同病相憐之感。
「蓓雲,你說男人怪不怪,照我的想法,生為男兒,也就樂得輕鬆了,可是一有選擇,他們偏偏就作起怪來,」乃萱搖搖頭,「不可思議。」
蓓雲沉默一會兒,「也許,他們只是想爭取從前得不到的權益。」
乃萱苦笑,「我不知道,我不瞭解,但是如果王日和向我提出同樣的要求,只怕我也要手足無措。」老王是她的合法配偶。
「你會因而離開老王嗎?」
乃萱笑起來,「怎麼可能,他是老式男人,他才不喜歡呆在家裡。」她不願意繼續討論這個可怕的問題。
「萬一呢?」
乃萱不悅,「你怎麼了,我說過是沒有可能的事。」
蓓雲只得噤聲,這是現代女性一大禁忌,再說下去,只怕好友都會翻臉。
這頓午飯吃到此地為止。
下午,年輕的助手曾倩文進來請示一些問題,乖巧伶俐的她看見上司神色有異,行動便特別小心。
果然,過一刻,上級問她:」倩文,你已經有了對象吧?」忽然說起私人問題來。
小姑娘笑笑,「十劃還未有一撇呢,成日吃飯看戲,最好如此拖一輩子。」真是各有各的牢騷。
「最終還是要結婚的吧。」
曾倩文笑,「那當然,是不是同這一個人,就很難講了。」
本來,蓓雲對他人的私隱好奇心有限,但今日,她卻想與人談談私事,散散心。
於是她輕聲問:「婚後你打算扮演什麼角色?」
曾倩文年紀雖輕,卻胸有成竹,「婚後我會全力持家。」
蓓雲一怔,「放棄工作?那多可惜,眼看你就要升級。」
曾倩文攤攤手,「有什麼辦法,我自問沒有能力家庭事業兼顧,與其兩者都做得不湯不水,不如專攻一樣,」她停一停,「況且,我還有個私心。」
蓓雲說:「請坐,願聞其詳。」
曾倩文笑一笑,慢條斯理答:「我如果堅持在家生兒育女,不事生產,對方就逼不得已勤奮工作,還是一百年前的老辦法管用,免得他心血來潮,想做那什麼勞什子的全職父親。」
蓓雲呆住了。
真沒想到新一代如許聰明,以本傷人,一下子杜絕了新男性的非分之想。
「你也怕男人呆在家裡?」
「喔唷,誰不怕,幾千年來都是男主外,女主內,忽然之間潮流轉,女人紛紛往外跑,做個賊死,這倒還罷了,有益助長社會經濟,誰知越來越不對路,男人要學女人呆家裡,那多可怕,叫我們支持他們呢,要命。」
蓓雲苦笑。
曾倩文說下去:「婚前我會同他講清楚一生不得轉演角色,我是老派女人,他若三心兩意,我便與他一刀兩斷。」
嘩,這麼厲害。
「巫小姐,實不相瞞,家母自幼教我:我不對人狠心,人就對我狠心,她就是因為心腸軟,所以一生遷就家父,吃足苦頭。」
蓓雲側著頭,「也許她愛他。」
曾倩文笑笑,「他利用了她。」
蓓雲用手托頭,呆想起來,周至佳有沒有利用巫搭雲?她不覺得有。
曾倩文知趣地輕輕退出。
在年輕的她眼中,五年為一個代溝,巫蓓雲對她來說,已算是上一代人物,女人一到這種年齡,泰半會變得優柔寡斷,胡思亂想起來。
曾倩文搖搖頭,宗旨拿不穩,害苦的是自己。
她才不要學老一號人物。
那一天,周至佳深夜未歸。
連小女都嗅到有什麼不對勁,她問母親:「爸爸開夜班?但爸爸從來沒有這麼晚不回家。」
蓓雲靜思。
這十年來,她只試過一次夜歸,大約是六七年前,一個下午老闆宣佈了同事們久待的升級名單,人人以為巫蓓雲會得高居榜首,誰知她偏偏名落孫山,一時氣急,下了班她獨自往酒吧買醉,喝得酩酊。
至佳一直在家耐心的等。
事後蓓雲沒有解釋,亦沒有抱怨,她又在原位足足熬了二十個月,才升了上去。
回想起來,那一百八十多天,好比日日在萬里無雲的戈壁沙漠中徒步,苦得唇焦舌爛,真不知是怎麼挨過來的。
周至佳有沒有支持她?
說有可以,說沒有也可以,現在,輪到他夜歸。
機械人愛瑪嘟哪嘟轉出來,問女主人還有何吩咐。
「去做一壺好咖啡。」蓓雲預備與丈夫深談一宵。
要給他一個機會的,畢竟是十年相處,十年感情了。
蓓雲坐在沙發上等,好不容易才聽見門匙一響,周至佳回來了。
他沒想到妻子還沒休息,愣一會兒,一時不知講什麼才好,竟問:「這兩天還忙嗎?」
蓓雲忍俊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氣氛緩和,周至佳搔搔頭,坐下來,自斟咖啡喝。
蓓雲問:「你呢,你忙些什麼?」
「我?我去看過專科醫生,我亦找至善兩夫妻詳談過。」
至善是至佳的妹妹,兄妹倆感情一直極好。
看樣子至佳並不打算放棄他的意願,蓓雲沉默。
至佳到這個時候才解松領帶脫去鞋子坐下休息。
這些年了,適量的運動與飲食一直使他維持標準體重,他看上去只有比新婚時更老練瀟灑。
大學裡,他是堂堂機械工程科教授,女生見了他雙眼仍然發亮,都說不消三年,周至佳院長之職在望,他還有什麼遺憾?做妻子的蓓雲哪會想到這樣一個人物居然會想做全職父親!
她喃喃問:為什麼,為什麼?
只有不思上進,無法應付工作壓力的無能男人才下此策,為親友輕蔑。
周至佳,怎麼會?巫蓓雲平生首次覺得造物弄人。
她的喉嚨有點沙啞,「你同至善與建章夫婦商談過?」
至佳頷首,「他們態度比較客觀。」
蓓雲在心底下冷笑出來,事不關己,己不勞心,況且,他倆是始作俑者,兩夫妻均屬藝術工作者,成日在家無所事事,靠男方家長剩下的一點產業過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