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務繁忙,蓓雲發覺她越來越像老太爺,回到家中,換上拖鞋,動也不想動,合上雙目,聽新聞,然後就喝一碗愛瑪做的湯,沐浴休息。
變了,完全變了。
在這之前,她往往打點家務至深夜,時常把新資料餵給愛瑪,教它如何打理植物,怎樣用新吸塵零件,研究新食譜,現在,任得愛瑪做主,四季衣裳在櫃裡掛得亂七八糟,得過且過。
巫蓓雲一日比一日活躍,周至佳益發深居簡出。
小雲悄悄說:「有時我一兩日見不到父親。」
蓓雲問:「你有多久在家裡?早出晚歸,自然失之交臂。」她為周至佳辯護。
「他是否故意避開我們?」小雲問。
愛瑪過來插嘴:「周先生現在需要休息的時間比較長。」
蓓雲感喟:「他現在知道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懷孕一次,足以一世與社會脫節。」
「媽媽會不會有些誇張?」小雲駭笑。
愛瑪答:「處理得不好,真會這樣:生完孩子已是一年之後,出來一看,變化大得無所適從,索性退避三舍,在家帶寶寶,惡性循環三下五除二,步伐再也追不上社會節奏。」
蓓雲笑,「什麼惡性循環,如非必要,誰高興出來做事,看陌生人眉頭眼額,帶孩子雖辛苦,嬰兒才不會嫌我們服侍不周到。」
愛瑪也笑,「聽見沒有,小雲,令堂血液中尚有舊式婦女思想未清。」
小雲凝視母親,「媽媽的毛病是凡事都要做到最好,漠視自己的能力,換了是我,才不會挑戰自己的能力去到極限,能做就做,不能做立刻求救,我不怕難為情。」
蓓雲非常震驚,沒想到女兒似有特異功能,看她如看一本打開的書,力不從心,正是正蓓雲最大的毛病,近日已經改過許多,但仍待進一步改良。
母女同機械人談得暢快,天南地北亂扯一通,卻不見周至佳加入,他的房門緊緊關著,即使有事吩咐愛瑪,也採用室內通話器。
蓓雲對孩子、對伴侶都採取放任政策,不予干涉。
當下她敲敲房門,「今日輪到我陪你看醫生。」
隔一會幾周至佳答:「不必了,我一個人會得處理。」
「梁醫生叫我今次陪你一起去,也許他有話對我說。」
周至佳只得答:「我十五分鐘後可以出門。」
小雲卻等不及了,「我約了周小青在圖書館見面。」
「稍等也不行?一家人一架車出去多好。」
「我不想遲到。」
她不想父母緊隨尾才真。
小雲一個箭步搶出門去。
周至佳出來了,穿件寬大衣裳,戴副墨鏡,倒是看不出體型有變。
蓓雲盡量用溫和的聲音說:「看樣子你不打算告訴任何人了。」
周至佳反問:「干旁人何事?」
「忽然添丁,親友或許會覺得突兀。」蓓雲說得更加婉轉。
「本市人口增長雖然偏低,每年也有八萬多名新生兒降世,你覺不覺得突兀?」
蓓雲只得笑笑,算了,這不是同周至佳講道理的時候,一個人體內忽然注射了那麼多荷爾蒙,不怪才怪。
她小心翼翼扶著他出門。
梁醫生告訴蓓雲一切十分正常,她一顆心落了實。
「周先生是一個非常勇敢的人。」醫生誇獎。
蓓雲依舊則中地笑笑,「我們都很勇敢。」
梁醫生不能反對,他不能說懷孕乃女性天職,故不予計分。
蓓雲又說:「妊娠的風險與苦楚一直被低估,直到男性傚尤,醫生,你說是不是?」
醫生頷首,蓓雲輕輕吁出一口氣。
「但是,」醫生不忘加一句,「現時父母多數不肯親力親為。」
蓓雲忽然拋出古英國宗教詩人尊登的名句:「那是他們扭歪了的臉,錯失了至美的事物。」
輪到梁醫生笑了。
他是名好醫生,此刻一般大夫療病都靠錄像傳真器,對牢螢幕,叫在家的病人說出有什麼地方不舒服,伸出舌頭「呀」一聲,便派機械服務員送藥上門。
蓓雲十分佩服梁醫生。
離開診所,才下樓,周至佳眼尖:「我要躲一躲,你先回去。」他閃身而去。
蓓雲一時間不知發生什麼事,拉又拉不住他,才轉過頭來,就聽見老大的嗓門:「巫蓓雲,可讓我逮到你了。」那肯定是胡乃萱。
蓓雲立刻掛上二號笑臉,那是專門用來做虛偽應酬用的:「你看見什麼?」
「一個男人,那是誰,你的新歡?」
蓓雲笑,「新歡得你介紹。」
「當心我告訴周至佳。」
蓓雲十分有興趣,「你打算怎麼說?」
「日期、時間、地點,我已掌該名男子特徵:中年,略胖,戴墨鏡,證據確鑿,不由他不信。」
「你一定會成功。」蓓雲語氣諷刺起來。
她連忙掩住嘴,太沒風度了,對胡乃萱不能過分,她從前同她親厚過,她頗知道她的事,一經渲染,分外可信,還是客氣點好。
胡乃萱斥責她:「升了一級,不但換了房子,連配偶都想換。」
是有那樣的人,蓓雲也認識好幾個,但那不是她。
要冰釋這個誤會也容易得緊,巫蓓雲可以從頭到尾詳詳細細向胡乃萱坦白,但這件事的主角是周至佳,蓓雲覺得她無權公佈他的私隱,因此只笑笑作數。
胡乃萱誘說:「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蓓雲,以前我也像你這樣,有事放在心中都不講出來,那不好,現在我比較肯向朋友傾訴,你有話要說啊。」
蓓雲很誠懇地說:「有話一定向你傾談。」可是今日無話。
她向胡乃萱道別,駕車在附近兜一個圈子,果然,看見周至佳坐在小公園長凳上,正與一小孩子說話,蓓雲輕輕按一下喇叭。
周至佳走過來,「擺脫那長舌婦了?」
「那還是我的好友呢。」
「你說人有時候是不是亮眼的瞎子。」
蓓雲說:「環境變了,人也變了,朋友同事合久必分。」
周至佳上車來,「夫妻呢?」他忽然問。
「伴侶?非得有一方面抱著有福共享,有難獨當的大無畏精神不可。」
周至佳點點頭,「所以我們頗有機會可以白頭到老。」
巫蓓雲心中一樂,她還以為周至佳轉折地讚美她。
誰知他接著說:「蓓雲,我不會同你計較。」
原來他認為兩個人當中那個犧牲者是他!
巫蓓雲大笑起來,一個人看自己,同人家看他,居然有這麼大的距離。
「你笑什麼?」周至佳有理由不悅。
「我沒什麼,我笑胡乃萱一無所獲。」
「一點點蛛絲馬跡,己足夠她唱十天八天。」
「奇怪,」蓓雲說,「為什麼專門去說人家,換了是我,專等別人來說我,比較高貴。」
周至佳答:「誰會去說她。」
「可見不是人人有資格被人說長道短。」
蓓雲在家門口放下周至佳,再折返公司加夜班。
有人在辦公室外等她。
他調笑:「你忘了你的理想了。」
蓓雲無奈地訕笑,「理想是最容易忘記的一件事。」
年輕人點點頭,「開頭知道要妥協,簡直痛不欲生,漸漸也會習慣,即使關進一隻狹小的籠子,也只得縮一縮手臂,盤曲雙腿,哭兩場,也會適應,我們真是奇怪的生物。」
蓓雲低頭看牢自己的腳面,就是這雙腳,天天穿上狹窄堅硬的皮鞋,磨磨磨,走走走,有時擦破流血,有時酸痛抽搐,都忍了下來,繼續向前走。
「你現在快樂嗎?」年輕人問。
蓓雲瞪他一眼,「我最恨人家問我這個問題。」
「我算是人家嗎?」
蓓雲氣鼓鼓地答:「用這種問題難我,可見不是朋友。」
「你還沒有回答。」
「聖人也不能在三分鐘內回復這種問題。」蓓雲嘀咕。
「你快樂嗎?」年輕人笑瞇瞇地不肯放過巫蓓雲。
「時代已經這樣進步,」蓓雲感慨,「科學昌明,一日千里,但是我們會不會比祖先更快樂?」
「不會。」年輕人回答得飛快。
「為什麼?」
「因為我們一日比一日貪婪。」
蓓雲不敢苟同,「我覺得自己要求十分合理。」
「是呀,」年輕人揶揄,「就是不明上天何以不幫我們的忙。」
蓓雲張嘴欲言,終於維持緘默。
年輕人說:「進去吧,他們都在等你。」
蓓雲只得抖擻精神,仰一仰頭,走進會議室。
真的,都在等她,會議室燈火通明,照耀一如白晝,工作人員習以為常,亦不覺佔用夜晚時間辦公有什麼不對,身體已經被訓練得廿四小時隨時應召。
蓓雲坐到主席位上去,所有同事的目光自然地集中在她身上,她喜歡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為它付出更多都是值得的。
小息時洗手間裡有人談論巫蓓雲。
「巫小姐剛才走進會議室來的姿態,簡直堪稱英俊。」一個這樣讚她。
「是的,」另一位附和,「我很佩服她。」
「而且沒有架子,她態度與立場都堅定,但是不亂發脾氣。」
「亂叫的只是瘋犬罷了。」
「真的,人家有涵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