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雲不去理他,當年她經過同樣的苦處,每日週而復始照顧一個幼嬰,重複同樣沉悶而吃力的工作,累得腦袋打結,失去所有朋友,困在斗室,周至佳在大學忙得不亦樂乎,回到寓所,也想休息,蓓雲不敢對他訴苦,直到添置了第一具機械家務助理,她才鬆口氣,總算有個「人」可以談談天。
全職主婦是份沉悶的苦工,最慘之處是人人以為做主婦易做,輕鬆自在,無所事事,而且,嬰兒又不會挑剔保姆功夫不足,孩子們不懂投訴。
在家千日好,這活簡直不會錯,蓓雲恰恰告假三年。
周至佳一直認為蓓雲在家享福,現在他才知道謬誤。
眼看妻子每日穿戴整齊雄赳赳出門去,周至佳無言,他不是後悔,他只希望他可以兩者兼顧。
夫妻間的對話漸漸少至無可再少。
第六章
巫蓓雲在這個時候升上一級,薪酬加幅達三十巴仙,她高興得關上門跳躍揮舞拳頭大聲呼「嗨呵」,這筆加薪真是及時雨,周至佳停薪留職壓力頓時減輕。
她興高采烈地把這件事告訴家人,立即獲得小雲體貼的擁抱,但是周至佳卻投她以冷冷目光,甚至說:「你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把這一點點錢看得恁地重。」
這句話似在蓓雲頭上澆上了一盆冷水,她靜默一會兒,卻沒讓它把興掃盡,她只淡淡說:「是,在這刻,收入增加,可以保證你同小雲生活無恙。」
周至佳做不得聲,他暗暗對自己小器詫異,難道女性,真的比男性大方?他每次升級,蓓雲都快活地為他慶祝,並致送紀念品,他就不能似蓓雲般可愛,他故意煞她風景,滅她威風,太可惡了。
他羞愧沒趣地低下頭。
蓓雲看他一眼,不去研究他的心態。
愛瑪嘟嘟嘟地雀躍,「我想更換新烹任指導零件,現在沒問題了吧?」
「你要什麼都可以。」
她與它摟著進廚房去商量添置何種零件。
小雲輕輕與父親說:「你應當替母親高興,她為著這次升級,苦幹猶如一隻機械牛。」
周至佳驟然發覺女兒比他更加成熟。
「媽媽是為了這個家。」小雲補一句。
更加顯得周至佳自私卑鄙。
不知怎地,他雖然慚愧,嘴巴卻不認輸,「你母親太過功利主義。」
小雲看父親一眼,轉念想到同學已有私人資料電腦,便鑽進廚房去同母親商議。
周至佳只聽得女兒說:「媽媽,媽媽,你加了薪水,可否送我一件禮物……」
周至佳低下頭,控訴蓓雲功利?世上誰不現實,此刻他暫時失去經濟能力,家人的注意力立刻轉移,他說什麼做什麼已不重要。
周至佳震驚地發覺他實在太過天真,他沒估計到休業後貶值的後果。
不到一刻小雲雀躍著出來,滿臉笑容,很明顯,她已得到她要的東面。
蓓雲問他:「明天晚上同事為我舉行一個……」
周至佳直截了當地說:「我不去。」
蓓雲過一刻才勸道:「我希望你出席,明天是你生日,我們可以一起慶祝。」
「我身體不適。」
蓓雲只得說:「那隨你吧,我盡量早點回來。」
「不必了。」
蓓雲不再與他爭持,她轉身走出露台。
周至佳卻希望她會再溫言懇求他一次,再一次,他一定會答應亮相,可是她隻馬馬虎虎說了幾句話,就放棄再開口。
以前,在他當家的時候,蓓雲會嘮叨一個晚上,直至他答應為止。
現在他對她已不再重要。
周至佳並非多心,蓓雲的確已不想勉強他改變主意,勉強無幸福,任他固執下去好了。
因不是她請客,在場有些什麼客人不由她做主,胡乃萱吵上門來,巫蓓雲只得賠笑,「我私人補請你,我們這就偷懶出去喝下午茶。」
胡乃萱仍然不停發牢騷:「什麼玩意兒,請客不包括老娘在內,稀罕嘛!」
蓓雲默不做聲。
她不是不知道益友與損友的分別,但在這個時候,誰敢做益友說:老胡,現在你蠻不講理,誰不怕你?這脾氣不改,生人勿近。
蓓雲維持沉默。
「蓓雲,真佩服你,事事化險為夷,你看,周至佳乖乖的回家,情敵下個月結婚,再無後顧之憂,事業又得意春風,更上層樓。」
蓓雲忽爾喃喃說:「物腐而後蟲生。」
胡乃萱莫名其妙,「你說什麼?」
蓓雲笑一笑,「我說周至佳對我不滿,乃是我的錯。」
「當然是我不夠好,他才會有二心。」
胡乃萱瞪大眼睛,「不要搞了,難道我還得向王日和道歉不成。」
「我只是講我自己。」蓓雲連忙表明立場。
蓓雲淒然抬起頭,忽然看見那年輕人穿著運動服手持球拍隔著咖啡座大玻璃同她裝手勢,她不由得揚揚手露出一絲微笑。
胡乃萱轉過頭去,什麼都沒看到,「你跟誰招呼?」
蓓雲愕然,她沒有看見他?
「你的精神有點恍惚,要當心自己。」她倒先教訓起蓓雲來。
年輕人已跳上朋友的車子離去。
蓓雲對老胡唯唯諾諾。
「如覺困惑,要去看心理醫生。」胡乃萱忠告朋友。
「是是是。」
「蓓雲,我就不如你幸運了。」老胡繼續談她心目中的正經事,「王日和他——」
蓓雲沒聽進耳朵去,她只見胡乃萱的兩片嘴唇不住蠕動,發出嗡嗡之聲,千篇一律,哄人入睡。
蓓雲可不怪她,她愛申訴,大可盡量發其牢騷,朋友有義務坐著聆聽,發洩過後,老胡又是一條好漢,她不是全然沒有優點的人。
「他現在乾脆不回來了,我忙著替小萱轉校,免得她給同學笑話,又得急急辦離婚,房子一人一半,我們要搬往較小的公寓——」
一點新鮮事兒都沒有,打一百年起,每對離婚夫婦都得面對這些痛苦的瑣事。
胡乃萱忽然看著蓓雲說:「我把你悶壞了吧?」
蓓雲回過神來,「呵不,我只是不便發表意見,順得哥情失嫂意,改明兒賢伉儷和好如初,我無論說過什麼都是死罪。」
「我們是完了。」老胡沮喪到極點。
蓓雲看看表,「時間到了,我們該回公司去。」
「今天晚上到底請不請我?」
「今晚不由我做主,請你見諒。」
老胡悻悻然,「你這人最討厭,公是公,私是私,一張鐵面。」
蓓雲只得賠笑。
連電腦都祝賀她:「恭喜你巫小姐,這次升職系眾望所歸。」
好似不是周至佳的願望。
那天晚上,蓓雲直接由辦公室到派對,兩位上司都來了,逗留寒暄一會兒才走。
蓓雲的興奮已過,別誤會,她並非不快活,追加到今年四月的薪水足夠她享用一會兒了,送禮給家人外,尚能好好治一季衣裳,生活中尚欠什麼不是問題,她早已學會數她所得到的福份。
聽到年輕同事銀鈴般笑聲,蓓雲亦覺寬慰高興。
「巫小姐。」一個倩影走過來。
是曾倩文,頭髮剪短了,眼睛益發的大,端的是小美人。
「請坐,」到底是舊下屬,為她出過力。
曾倩文眼紅紅,「我所說的,都是真的,不關我事。」
蓓雲溫和地笑,「我相信你。」
「我已辭職,無法在是非中留在此地工作。」她低聲說。
蓓雲回應:「似你這般人才,到哪裡做不一樣。」
措辭虛偽空洞得有回音,不過不要緊,曾倩文還是第一次聽,聽不出毛病,日後,次數多了,她自會辨識真偽。
「巫小姐,這間公司只有你是君子人。」曾倩文握住蓓雲的手,淚盈於睫。
五年前的巫蓓雲背脊會爬滿冷汗,現在?若無其事。
曾倩文一走開,蓓雲便抬起頭尋人,不,年輕人沒有來,他也不是時刻走得開的,也許還有其他寂寞的心需要照顧。
城內怨懟的女人還會少嗎,與知情識趣的年輕人比,起碼是一比五千。
蓓雲稍坐一會兒便悄悄溜走,知道他們會玩到深夜。
到家,只見小雲呆坐在父親的生日蛋糕面前。
蓓雲問愛瑪:「這是怎麼一回事?」
「周先生一早就睡了。」愛瑪無奈。
蓓雲點點頭,「他是該早點休息,小雲,我們一起看最新的立體電影。」
她故意不去理他,真睡也好,假睡也好,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電影放到一半,小雲忽然感慨的說:「爸爸變了。」
蓓雲不出聲,一邊吃花生,一邊呷啤酒。
小雲又說:「變得我都不認識他了。」
蓓雲推一推小雲,「看銀幕,那隻小魔怪飛出來了。」
小雲也覺得父親沒有什麼值得繼續談論之處,便全神貫注看電影。
影片尚未結束,蓓雲已經累得數度打瞌睡,不但呵欠連連,眼皮都抬不起,終於走回臥室休息。
本來感慨良多,但疲倦戰勝一切哀愁,她咚一聲睡著。
周至佳到這個時候氣才消,他想與蓓雲說幾句話,商量幾件事,一推開房門,看見蓓雲和衣僕在床上,扯著輕微的鼻鼾,不由得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