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係,小平,沒關係。」曉敏非常溫和。
曉敏才發覺她比姐姐剛強,姐姐哭,她不。
「早點睡,」她跟胡小平說;「當心起不來。」
這次分別,又不知要等到何日才能見面。
胡小平前來客串不速之客,無意中把郭劍波趕到范裡的身邊去。
曉敏明知道有這個可能,但是天性豁達,並不以為意。
趕得走的,也並不是真命天子。
曉敏仍盡地主情意,送走胡小平。
清早駕車,天還沒亮,千里送君,終需一別。
駛到半途,停站加油,順便自機器買兩杯咖啡,遞一杯給胡小平,異國小城風光,盡露無遺。
胡小平揉一揉酸澀雙目,不知說些什麼才好,事到如今,措辭再柔情蜜意,只怕顧曉敏也不會相信。
他呷一口紙杯咖啡,抱怨說:「似洗碗水。」
曉敏笑笑,上車,發動引擎,向飛機場駛去。
劃妥票位,行李進倉,胡小平忍不住位住曉敏,要說幾句體己話。
誰知曉敏一眼看到書報攤架子上擺著她喜愛的叮噹漫書英文版。
「看,小平,藍蓮花,快買來送給我。」
一陣擾攘,上飛機的時間也到了。
小平與曉敏惆悵地擁抱一下,揮手道別。
看著小平進關,曉敏揚揚手中的漫畫書苦笑,她早已收集到整套英語版叮噹。
整件事從頭到尾處理得這樣漂亮,連曉敏自己都意料不及,相信胡小平再挑剔也不會後悔認識過她。
她往回駛,太陽出來了,西岸充沛的陽光刺她這個異鄉人的雙目,曉敏用手擋著光,駛到家居附近的超級市場去。
她再也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碰見姐夫。
林啟蘇同一個年輕女子在一起,沒有看見小姨。
那女孩顏容並不見得出色,一張臉黃黃的,但是盈盈的笑意足以彌補一切,並非顧曉陽一臉煞氣可比,曉敏完全明白姐夫看中女孩什麼。
這是姐夫的外遇。
奇是奇在兩人攜手逛超級市場,像那種年輕的新婚夫妻,喜孜孜,甜蜜蜜,指指點點,一會兒挑盒雞蛋,一下又選一罐奶粉,這樣平淡無奇的日常購物程序,竟會變得有趣無比。
曉敏浩歎。
這不是林啟蘇一個人的錯。
他想要的,不能在妻子身上找到,就得朝街外發展,情婦並沒有固定的類型,完全看當事人的需要而定。
有人喜歡艷麗的、青春的、刁潑的女友,因為家中那位太老實木訥,像林啟蘇,他從來沒享受過溫柔可人的小妻子提供的小家庭生活,是以偷偷跑出來同外遇逛超級市場。
他倆在前面手拉手的走,顧曉敏身不由主跟在他們後面。
這樣囂張放肆,可見一點不怕顧曉陽知道。
最好有個好事之徒跑去通風報訊,整件事拆穿通天,他也不怕,反而使他在妻子面前省卻一番唇舌。
林啟蘇已經豁出去了。
曉敏十分心酸,真的要計起分來,顧曉陽未必會輸,未必拿定光蛋,但問題不在顧曉陽有沒有好處及優點,林啟蘇現在已用不著她,她便一文不值。
曉敏想急急走開,以免看久了眼痛,誰知已經來不及,林啟蘇在水果攤前發現她,竟然毫無顧忌揚聲叫「曉敏曉敏」。
完了。
如果他還肯偷偷摸摸瞞老婆騙老婆,事情還有挽回餘地,這樣明目張膽,完了。
他追上來,「曉敏。」
好曉敏,一向有她那一套,不慌不忙抬起頭來,笑笑說:「先生,你認錯人了。」揚長而去。
他要叫她看見,他幾乎逼她看,好讓她看了回去向姐姐報告此事,她卻偏偏不讓他得償所願,她說什麼都不要看見,他輸了。
這一場鬥智表現得好不精靈,但內心還是受到極大的震盪。
曉敏情緒低落得要爆炸,定要找個人訴苦。
她到另一家市場去買齊雜物,駛到老伯家去。
老人在後園曬太陽,房東梁太太正幫他收拾地下室,曉敏立刻參予,手腳磊落,動作敏捷。
梁太太沒聲價稱讚她。
曉敏自己的小公寓不知多久沒打掃,像個狗窩,只得暗地叫聲慚愧。
換過床單被褥,用蒸氣吸淨地板,用力洗刷衛生間,然後噴上空氣清新劑,地下室煥然一新,曉敏把買來的食物一一在廚房架子上放好。
梁太太說:「現在像你們這樣捨己為人的女孩真不多了。」
曉敏笑著隨口問:「我們,還有誰?」
「咦,你帶來的范小姐呀,她上星期來過、也幫老伯大掃除。」梁太太依實報告。
「她一個人?」曉敏忍不住問。
「是,不過稍後小郭先生來接了她走。」
曉敏不語。
梁太太感喟:「都嫌老人髒,又嫌老人呆,那裡有你們這樣古道熱腸,不嫌老人沒有利用價值。」
曉敏笑了,「不一定,也許老伯在什麼地方藏著成噸黃金,那時我們就受用不盡。」
梁太太搖頭,「我們拾不得他呢。」
「同他說了沒有?」曉敏指梁宅賣屋的事。
「講過了,他很替我們高興,卻無其它表示,」梁太太有點內疚,「我們一搬,連累及他。」
「他在這百餘年內什麼風浪沒有見過,不怕,不怕。」
「你們會幫他的吧。」
曉敏點點頭,「我們會盡力而為。」
「現在地皮這樣貴,」房東太太不知是惋惜還是慶幸,「中國人置地觀念真的不差。」
所以有人要抑制溫哥華成為香哥華。
「你們將搬到什麼地方去?」
「加技利。」
這麼遠!「梁太,我們以後見面機會少許多。」曉敏不由自主握住她的手。
老伯這時慢慢走進屋來。
梁太太說;「你們談談,我還有成籮衣服要熨。」
老伯剛剛坐好,曉敏約鼻子一酸,眼淚已經滾下來。
老伯靜靜遞一方手帕給她,手帕雪白,熨得筆挺,可想而知,大概是范裡的傑作。
老伯溫言問,「孩子,你因何傷心落淚?」
「他不再愛我。」曉敏嗚咽地訴說。
老伯瞭解地點點頭,「呵,原來如此。」
曉敏握著老伯粗糙的雙手,「比這個更壤的是,我也已經不再愛他。」說完了,擔心沒有人聽得懂這樣的囈語,補一句:「你明白嗎?」
「我都懂得。」老伯微笑。
「我是何等的渺小,」曉敏羞慚地說:「世上有那麼多大事發生,我卻為兒女私情哭泣。」
「不要緊,不要緊,大事有他人關照,你且理你的私事。」
曉敏聽了,破涕而笑。
房東太太在廚房熨衣服,一邊開看錄音機,聽中國小調採茶撲蝶,曉敏忽然想起來,她念小學的時候,曾與曉陽一起表演這只舞蹈。
拉蘇米蘇拉蘇拉拉蘇拉,拉多蘇米拉蘇來米米來米,輕快地跳起來,她梳著丫角髻,臉頰塗滿胭脂,飾女角!曉陽用布包著頭,扮男生,主要道具是一根彈簧上粘著的紙蝴蝶,曉敏便持著折扇做作地去撲它。
蘇拉蘇米來多多來,多米來,多拉多來多拉……十多年歲月,就這樣在採茶撲蝶後溜走。
曉敏聽得呆了,又落下淚來。
她沒有辦法停止感觸,抑制眼淚,她並不比姐姐更強。
怎麼搞的,歲月到哪裡去了,不可能,那一對活潑驕傲的小姐妹剎那間便長大為人,飽受人間煞火困擾,受盡悲歡離合折磨。
曉敏不甘心地抬起頭來。
老伯輕輕說:「我都明白,你聽。」
曉敏側著耳朵,一邊老伯嘶啞的聲音隨著小調已經唱起來,「虹彩妹妹嗯噯呀唷,長得好那麼嗯噯呀唷,樓桃小口嗯噯呀唷,一點點那麼嗯噯呀唷。」
曉敏接下去:「三月裡來桃花開,我和妹妹成恩愛,八月裡來秋月明,想起妹妹淚漣漣。」
老伯笑,輕輕說:「她也不再愛他了。」
曉敏先是跟著笑,隨即失聲痛哭。
老伯拍拍她背脊,「你不妨好好哭一場。」
這個百歲老人與她之間有不可告人的瞭解。
她正在擦眼淚,郭劍波進來,一看,馬上說,「曉敏,你怎麼哭了?」
「我沒事。」曉敏即席否認,別轉頭去。
雙眼腫起如核桃,會不會是不捨得老伯、小郭過來看她,被曉敏推開。
老伯輕輕提醒她,「孩子,你答應過我,無論怎樣,都會做他好朋友。」
曉敏只得站起來,「我要到圖書館去。」
郭劍波叫她,她沒有應,訕訕地說:「一會兒見。」
什麼都被老伯料中。他像個活神仙。
他並不屬於顧曉敏,范裡與她同時看到他。
抵達圖書館,曉敏撥電話找姐姐,接線生答:「顧小姐帶客人到列治文看商場去了。」
曉敏略為放心,回到座位上,低頭看參考書,經過適才發洩,心情平和得多。
「你好。」有人坐過來同她打招呼。
曉敏拾頭,見是個廿一二歲的華人少年,便向他點點頭。
那少年邊嚼口香糖邊說,「大家都是香港人,唔?」
他態度好不輕浮,曉敏對他沒有好感,這種小孩,蓄著汗毛便當鬍髭,不能認真。
「你是顧曉敏小姐是不。」他居然知道她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