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敏苦笑,推開胡小平。
小平絞來一把冰毛巾硬敷在她臉上,她醒了,把冰巾紫緊按在臉上,希望消腫。
胡小平看著她面孔,「你彷彿哭過的樣子。」
欲哭無淚,「什麼時候了?」
晚飯時候,一桌人都是胡小平談得來的朋友,有些過來已經十六七八年,有些剛來探路,有些拿到護照正要回香港重整旗鼓,七嘴八舌,熱鬧非凡。
川菜香且辣,曉敏吃了很多。
她很知道小平的經濟狀況,趁空檔溜到櫃檯付帳,領班小姐彬彬有禮地笑道:「顧小姐,已經付過了。」
曉敏大奇,誰還這麼慷慨,今時今日銀根甚緊,舊時最豪爽的人,此刻也要三思。
今晚可是三百元的帳呢。
正在懷疑,有人一掀簾子出來,「顧小姐。」
曉敏一抬眼,咦,那人是范裡的表兄章先生,原來這正是他的川菜館,今晚老闆請客。
「章老闆你太客氣了。」曉敏是由衷的。
「什麼的話,顧小姐大駕光臨,小店無比榮幸。」
曉敏笑,「只怕我會常來呢。」
「歡迎歡迎。」
「謝謝你章老闆。」這才想起,其實沒有人正式介紹過他倆。「范裡的好朋友我們都歡迎。」
「章老闆來了有多久?」
「十年了。」
曉敏點點頭,「朋友們在等我。」
「顧小姐請便。」
章老闆的言行舉止帶點書卷氣,不似飯店老闆,但又有幾個移民可以重操故業,誰知道他的前身是不是大學教授。
一桌十多人連胡小平在內,酒醉飯飽,站起來拍拍手便走,根本無人理會是誰付的帳,看,果然,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所不同的是飯絕對不能白吃。
也許曉陽說得對,胡小平這人是有點問題,他浸淫於私人的抱負中,生活細節卻要人代勞,當他是朋友,偶而請請他,借沙發給他休息,都是小事,做伴侶卻牽涉到數十年長期服務。
而且不能抱怨。
誰吃得消?
年紀非常輕的時候無所謂,穿一套粗布褲,背著水壺、照相機,跟他出發去參加活動,回來寫報告至深夜,只覺好玩,過了廿一歲,倒不是走不動,腦榫開始生攏,有點懷疑該類活動的真正效用。
是,的確是宣洩情緒的好方法,但是否長遠之計呢。
時間用在哪裡是看得見的,收入不足,何以為生,絕不能老依賴父母與姐姐。
曉敏調頭情緒漸生。
胡小平卻仍然好此不疲。
曉敏知道他倆已不再是平行線。
但她仍然支持胡小平,他幹得有聲有色,已成為行業中表表者,她佩服他的理想,
而因為這點理想,他有一種特殊的,與眾不同的氣質。
在車子裡,胡小平忽然轉過頭來說:「謝謝你。」
「不客氣。」曉敏微笑。
胡小平記得顧曉陽有一次瞞著妹妹找他開談判,話說得相當難聽:「小平兄,」她說:「你讓我妹妹管接管送,津貼你日常經費,倘若她是個富家女,稀疏平常,但顧曉敏不過是個白領,你把她弄得光鮮點的衣服都沒有一件,你居心何在。」
胡小平深深內疚。
不久顧曉陽舉家移民,鼓勵妹妹前往團聚,那一年,編輯這門職業在移民積分表上可取得十分,姐姐肯做她擔保人,又得十五分,這件大事很快就獲批准。
胡小平鼓勵她走。
他們是這樣分的手。
無帳可算,兩人的感情實在太純潔,他沒欠她、她也不欠他,在今世真是難得的。
第五章
曉敏見他悶悶的,使笑問:「做什麼?」
「曉敏,你有一天要結婚的吧?」他無限留戀。
曉敏答:「當然希望結婚。」
「而且孕育別人的孩子。」
「一個女人絕不可能同甲君結婚而懷著乙君的孩子。」
「對不起,我語氣甚為荒謬。」
「算了,胡小平,我太知道你。」
「那個郭劍波,曉敏,他比我更不適合你。」
曉敏笑問:「如果你是我,你會代我挑什麼類型的人?」
「一個可靠的,比你略大幾歲,有事業基礎,體力與精力卻尚未走下坡的人,十分風越,懂得生活情趣那種。」
曉敏看小平一眼,「可惜我不是公主,否則找這種人應該不困難。」
胡小平很少撥出他寶貝時間來談私事,這樣的慷慨是罕見的。
第二天的招待會,假一間日資酒店會議室舉行。
酒店建築在海旁,設計成一隻帆船模樣,落地長窗看出去,碧藍的海天,依稀如尖沙咀東都露晶酒店的景色。
會議室燈光卻十分柔和。
電視台與電台的工作人員早已抵達。
顧曉敏覺得命運要作弄起人來的時候蠻有趣的,她先後兩位異性朋友今天打對台,一人代表一方,兩人都烏眼雞似瞪著對方。
顧曉敏無法觀戰,吁出一口氣,對胡小平說:「你好自為之。」
胡小平拉住她,「我還希望你支持我。」
「我不很肯定你這樣越洋挑戰是正確行為。」
況且,顧曉陽這個時候已經踏入現場,一身玫瑰紫夏裝,艷光四射。
曉敏說:「姐姐能幫你。」
胡小平說,「她是有私心的,她是去年收入最高頭十名地產經紀之一。」
曉敏笑笑,站起來離場。
胡小平黯然看她的背影,顧曉敏是自由身,況且,她為他所做,也已經夠多,他但求無傀她心。
范裡跟著曉敏出來。
曉敏說:「進去旁聽呀,別錯過這機會。」
范裡笑笑,雙手插口袋裡,「我們去喝茶逛街吧。」
「你不關心?」
范裡與曉敏並排走,「這並不是大事,妒忌過後,已成事實,當地人也就停止排斥新移民。」
曉敏想一想,「你想去哪裡?」
「我們到羅卜臣。」
「好得很,英式下午茶之後觀賞最新夏裝。」
她倆竟不顧一切地離開了充滿火藥味的現場,尋歡作樂而去。
當日傍晚,才在電視台上看到整場經過剪輯的辯論會。
曉敏遠是第一次到范裡的公寓來,喜見好友的居住環境與她的差不多,不過范裡比較肯收拾,佈置也略為女性化些,她喜歡淡雪青色。
范裡熄掉電視:「看得出最強烈的演說已被刪掉。」
「沒想到這個小城終於熱鬧起來。」曉敏說。
范裡說道:「令姐的英語竟這樣出色。」
曉敏笑,「相信她當年在大學痛下苦功的時候想都沒想過有一天會要來這樣用。」
「你沒有幫她,她會不會失望?」
「成熟的成年人要求通常很低,我只要不倒戈去助她的敵人,她已經滿足。」
范裡細細咀嚼這句話。
曉敏靠在一隻豆袋上和可了,三天之前,她還以為唐人應該幫唐人,黑人應當幫黑人,白人應當幫白人,現在她要想清楚再幫。
曉敏問:「你認為誰嬴?」
「都是輸家,」范裡答:「輸的是風度、器量!以及日後相見的餘地。」
「說得太好了」曉敏鼓掌。
「其實根本不用吵,聯邦政行如果真想干涉,只要提高稅率,一年內將房屋轉賣者一律徵稅百分之九十,立刻杜絕炒賣行為。」范裡分析,「政府沒有這麼做,可見是間接鼓勵。」
「炒買也要擔風險。」曉敏想起姐姐手上壓著的貨。
范裡打個譬喻,「政府做莊,經紀打荷,炒賣者各自是賭徒,賭博當然有輸贏,別忘記八二年樓價瀉趺時多少人頭崩額裂。」
「你很清楚其中關鍵呢。」曉敏笑了。
范裡擺擺手,「哪裡哪裡。」
與她表兄章老闆的客氣如出一轍。
曉敏告辭後,自地庫取了車子出去,迎面碰見郭劍波。
不算巧,小郭當然是來看范裡發,遲早會碰見。
曉敏不覺尷尬,他倒不好意思起來。
兩車停下對話。
小郭說:「一起吃飯吧。」
「我已經約好姐姐。」
「她剛才表現很精彩。」
「你也不輸蝕。」曉敏敬他一句。
「我來替范裡補習英語。」
原來是他。
「改天見。」
車子擦身而過,一車來,一車去,越駛越遠,在倒後鏡成為一小點。
郭劍波一向不喜歡香港人,對顧曉敏真是例外。
他聽范裡說過,早些時候,有香港來的新移民問范裡:「你們大陸人可是沒有水廁仍用馬桶?」邊說邊擠眉弄眼笑嘻嘻互相碰肩撞肘。
無聊幼稚到這種地步。
不過范裡即時補一句:「顧曉敏不是那樣的人,所以她也很寂寞。」
此刻,真的有點寂寞的顧曉敏駕車飛馳。
郭劍波是個好青年,難怪一開頭范裡就為他臉紅耳赤。
女孩子的情緒最古怪,想當年,顧曉敏初識胡小平,連好幾天鰓邊都發風疹塊!
紅色一粒粒,搽什麼藥膏都不見效。
後來發覺每與胡小平說一次話,皮膚就敏感得發紅粒,直到一年之後才免疫。
曉敏牽牽咀角,這樣的天真,永遠不再。
風撲扑打上來,曉敏的頭髮飛舞,連這麼年輕的她,都開始覺得,隨著歲月而去的,是許多寶貴而難得的真性情。
顧曉陽還沒有換下那套紫衣,獨自坐在泳池旁凝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