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敏點點頭,隨即又輕輕補一句:「小胡只是在這裡住。」
郭劍波笑笑,「我知道。」
他去了。
一關上門,小胡就不甘心地學著曉敏剛才的話:「小胡只是在這裡住。」鬼聲鬼氣地。
曉敏轉過頭來,「你不是嗎?」
「為什麼要對他解釋?」
「胡小平,這裡華人交際網非常狹窄,我不想引起什麼謠傳。」
「一男一女獨居一室並無好話可以傳出去。」
「胡小平你再不住口看我不把你扔到街上露宿。」
胡小平噤聲。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他很有種感覺,顧曉敏說得出做得到,她現時已非吳下阿蒙。這小女生終於長大了,果斷而磊落,完全知道她在做些什麼。
「況且,」曉敏說:「你此來又不是為著調查我的生活狀況,別忘記你還得同地頭蛇展開舌戰,還不早作準備。」
「你會不會支持我?」
「當然。」曉敏不加思索。
「曉敏,你的英語一向說得比我流利,要緊關頭,你要幫港人說話。」
曉敏沉默。
「對,那人口中的老人是誰?」胡小平始終不能釋懷。
「老人是一位老人。」
「他是誰,屬於哪一家,你為何要陪他去公園?」
「名記者先生,我累了,我要去睡了。」
第二天在公園裡,郭劍波也問:「那位胡先生是朋友是親戚?」對他來說,己算問得非常有技巧。
「你是好奇呢還是關懷?」曉敏反問。
郭劍波答不出來。
他的太祖父只需要用一條枴杖幫忙,就走得很好,傴淒瘦小的背影,衣服隨風空蕩蕩飄動,曉敏用無限憐惜的眼光看著他。
能活到這麼老,倘若還能像他這樣健康,有足夠力氣照顧自己,倒並不是壞事。
每次出來曬太陽,大抵都不曉得還有沒有下一次,所以一定份外珍惜,日常瑣事,也不會斤斤計較,再笨的人,都不會去設法佔有享受不到的東西。
郭牛的心境一定如寧靜海。
他轉過頭來,曉敏連忙迎上去,扶他在長凳坐下。
郭劍波與曉敏分別坐在他一左一右。
老人緩緩放下枴杖,兩手分別握住曉敏與小郭的手。
他看看曉敏問:「顧小姐,劍波這人怎麼樣?」
曉敏一怔,隨即笑答,「非常的好。」
「那麼你答應我,永遠同他做好朋友。」
「那是一定的,」曉敏鬆口氣,她還以為老人會有進一步的要求。
「即使他有什麼地方得罪你,你也不要怪他。」
小郭先笑了:「我怎麼敢開罪顧曉敏呢。」
顧曉敏點點頭:「我答應你老伯。」
老伯把他倆的手疊在一起,用力握著一會兒,然後說:「我想回去了。」
曉敏開車逐一送他們。
小郭稱讚她:「肯對老人好的女孩子一定好心腸。」
錯。曉敏笑出來。這位老人是例外,曉敏尊重他一如尊重歷史。
其餘的,不大老的老人,六七八十歲的那種,老得嚕囌,老得嘮叨,老得不甚磊落,老得食古不化,老得貪得無厭,以老賣老,唯老獨尊,古老石山的老人,都不得年輕人歡喜,老也要老得有資格,否則的話,都是討厭的老人。
曉敏自問並不特別敬老。
郭牛這個人物完全例外,他像自故事書裡出來,很決就要回到故事書裡去,像童話人物,他只有遭遇,沒有七情六慾,宛如神仙中人。
郭劍波問:「一起晚餐吧。」
「我己約好胡小平,除非你肯一起。我看你不肯一起。」
小郭看著曉敏,他一向沒有興人爭的習慣、也不認為爭回來的人與事有什麼好。
曉敏看清他的性格,摸得很準。
「改天吧。」他平和的說。
胡小平卻失約,他留下一張條子這樣說:我與溫哥華地保老劉有緊要事商量、爽一次約,歉甚。
歉他的鬼。曉敏買了一大堆新鮮魚肉瓜果蔬菜,只得塞進冰箱,另做罐頭湯吃。
她撥電話給范裡,一位男士來接聽,「范裡不在,誰找范裡?」
第四章
曉敏連忙報上寶號。
又一個寂寞的晚上,太多男朋友等於沒有男朋友,一個忠實的男朋友已經足夠。
這個道理,遠在中學時期,已經有聰明早熟的女同學提起過,曉敏把罐頭湯倒進一個大耳杯,邊吃邊看電視。
范裡回曉敏的電話已是一小時後的事。
曉敏知道范裡的行動遭遇到若幹不便,她說:「你沒有到補習班來。」
「我找了私人補習。」
「家裡似管得很嚴。」
范裡只得笑,曉敏猜想這電話對白不止她們兩個人在聽,因此準備了大方得體的,人人都可以參與的社交對話:「本來想約你晚飯,現在想必已經吃過。」
「明天下午你在圖書館?」范裡問。
「下雨就不去了,」曉敏:「再見。」
范裡的行動倒是沒有受到干涉,曉敏推想著,上次離家出走大概表示了一些什麼,所以爭取到多一點的自由和尊重。
也難怪親戚緊張、一個女孩子孤身在外,父母在兩萬公里外的中國大陸、不看緊她,只怕有什麼閃失,不能交待。
曉敏低頭看了看杯中剩餘的湯,皺皺眉頭,深切了鮮.什麼叫做味同嚼蠟。
洗杯子的時候,顧曉陽來了。
她穿一襲茄子紫套裝,脖子上掛好幾串金色鏈子,配大型紐扣式金耳環,一時都不知是真金假金,大概從哪個宴會出來,油光水滑的靚裝仍然新鮮得很。
曉敏一開門就笑姐姐全副武裝。
曉陽瞪妹妹一眼。
「副省長請吃飯?」曉敏故意討好。
曉陽講出一位艷星的名字,「有人替她慶祝新居入伙。」
曉敏點點頭,「都來了,都把他鄉當故鄉。」
曉陽把沙發上衣物撥開坐下,「我聽說胡小平來?且住在此地。」
「是的。」
「曉敏,我是你,若一心幫朋友,就請他住酒店、寧為人知,莫為人見,這樣不湯不水,無論中西社會、都容忍不下。」
曉敏把臉趨到蛆姐跟前.「我們是純潔的。」
「我不喜歡他。」曉陽皺眉。
「他知道。」
「我也不喜歡郭劍波。」
曉敏忍唆不住.「他也很知道。」
「我甚至不喜歡范裡。」
「呵、」曉敏坐下來,失望地說:「范裡一定不知道。」
曉陽問;「你哪裡拾來那麼多怪人,一個個卻似有難言之隱.我看你還蒙在鼓裡。」
「姐姐,別擔心,他們都是好人。」
「胡小平是好人嗎、你真的那ど想,你甘心為他服務?」
曉敏沉默一會兒,姐姐的世界早就變了,在曉陽心目中.除出至親、人與人之間存在的,只得買賣關係:你要我給你好處?你得拿東西來換。
要馬上見功.此日.此時,此刻.遲一瞬間就來不及了,這樣逼切的現實,叫許多人吃不消吧.但曉陽卻不以為憾。
她怕吃虧怕得做惡夢,也怕妹妹吃虧、拿不到好處的事情,決計不做,也不贊成妹妹做。
初到貴境,處處碰壁,只有付出,沒有收穫的日子嚇壞了她。
曉陽建築好固若金湯的一道保護牆.事無臣細,都囂張地追究好處。
不瞭解她麼細的人.自然厭僧她的惡濁。
做妹妹的卻諒解姐姐的苦衷。
曉陽說;「叫他搬走。」斬釘截鐵。
「姐姐,我曉得你氣他不來拜訪你,」曉敏仍然嬉皮笑臉,「我叫他來陪罪。」
曉陽直搖頭。
這時候胡小平一臉于思地回來.進門看見一個艷婦,他發呆,半晌才認出是顧曉陽,數年不見,只覺得她老了、胖了、丑了,誇張地坐在那裡。似個當時得令的舞女大班,胡小平愕然,過幾年可爰的曉敏會不會也變成這樣?
曉陽知道他不懷好意、哼他一聲。
胡小平連忙打醒精神,「我幾乎不認得姐姐。」
曉陽惱怒地說:「我哪裡好福氣來一個這麼大的弟弟。」
曉敏說:「姐姐今日有點火氣。」
胡小平笑,「吃幾帖川貝冰糖燉生梨就沒事了。」
曉陽開門見山說;「你不能住我妹妹家裡。」
胡小平不去理她,「曉敏,你看我自老劉處找到什麼。」
他打開公文包,小心翼翼取出一幀照片。
顧氏兩姐妹不約而同探頭去看。
是一張黑白新聞照片.場地是某個展覽會,主持開幕剪綵的嘉賓正是剛才提到的副省長!主人是香港著名地產鉅子,遞金剪刀的,卻是張熟面孔。
曉陽低呼:「范裡!」
「正是,奇不奇?」胡小平問。
曉敏取過照片細看,一點不錯,鵝蛋臉,大眼睛。不是范裡還有誰。
曉敏還一直以為她缺乏社交活動。
照片拍攝的日於是去年七月份。
那時顧曉敏還在香港整理行李,沒想到范裡已有資格與副省長合照。
曉陽問:「她到底是誰?」語氣已經不一樣,這許是個可供利用的人,她要重新估計她。
曉敏與胡小平暗暗好笑。
「我負責調查。」胡小平說。
「范裡想我們知道的時候會自動告訴我們。」曉敏抗議。
曉陽說.「那太被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