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得邵恆光說:「已有研究員發明一種叫電子郵局的新軟件,優點是比此刻的電郵快十倍,容量無限,傳輸十多二十張圖文,眨眼完成。」
祖琪聽得入神。
「這個系統一旦推行,會風靡全球,明年四月將在互聯網上開始使用,我們十分感興趣,已派同事去聯絡接頭。」
他們說得全神貫注,絲毫沒有注意,餐廳近門口處站著一個熟人。
領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請這邊,今晚的龍蝦新鮮極了……」
可是郁滿堂已經看到了祖琪。
只見她凝神地看著伴侶,似孩子般專注,這種目光足以把任何異性溶化。郁滿堂呆在那裡,胃裡像是塞了一團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沒有發覺任何人——盯著她。
半晌,郁滿堂同女伴說:「我們換一個地方吃飯吧。」
女伴很順從,一點問題沒有,靜靜跟他離開。
其實,他要是聽得到祖琪在說些什麼,也許不至於那樣反感。
她說:「你們的製作廠像科幻特技總匯,什麼先進的電子產品都有,弟弟興奮極了。」
「請常常帶他來玩。」
「可以嗎?」
「歡迎,我們製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來。」
祖琪微笑,說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愛志一。」
祖琪不出聲,但雙目黯然。
她舉杯喝盡香檳。
邵恆光勸她:「別喝太多。」
「呵,香檳不要緊。」
「許多人認為酗酒是髒漢在街邊捧著一瓶廉價酒拚命灌,然後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樣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樣有害。」
「是,導師。」
邵恆光輕輕說:「我有一個朋友,過量喝香檳十年,結果血液不能凝結,全身出血,險些送命。」
祖琪駭然放下酒杯。
「我情願你多吃點甜品。」
「你也嗜甜?」
「唉,誰不愛甜頭。」
「來,同黨,讓我們盡情享受。」
同從前的約會不一樣,他倆像一對無所不談的好朋友。邵恆光並沒有送祖琪鮮花糖果珠寶首飾,他給她最好的禮物,叫知識。她甚至學會做一些簡單的維修工作。
正有充實感覺,一日,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個星期六,同事們一般比較遲上班,祖琪到辦公室,看見有一個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為並非公司正式職員,她不好意思出聲,斟杯咖啡,在螢幕上讀報。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輕女子招呼她:「還有沒有咖啡?」
雖然面帶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顯不過:「喂,再斟一杯來。」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時差不多囂張。
她指指茶水間,「請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歲模樣,光穿白襯衫藍布褲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遠向上。
她斟杯咖啡,過來與祖琪攀談:「有什麼新聞?」
祖琪順口問:「你是模特兒吧。」
一出口就知道——說錯了。
那少女仰一仰頭,哈哈笑,「你是第一百個人那樣問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兒,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計算機技術人員,你呢,你是誰?」
祖琪第一次覺得心怯,她不出聲。邵恆光怎麼還未回來?
那少女也說:「邵恆光怎麼還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紹:「我叫劉香生,多倫多約克大學修萊頓學院讀書,邵恆光是我表哥,現來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緘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兒吧,你是否專替肥皂產品做廣告?」
這時,有別的同事回來,少女跑上去問話。
彭祖琪緩緩站起來,離開製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頭兜腦淋下來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對牢大鏡子端詳自己。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歲月彷彿已經過去,在十多歲女孩子眼中,她是個少婦,只能替洗衣粉做廣告。
真有那麼差嗎,也許只是青春女刻薄,但從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聲,躺在臥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來。
是,的確應該自我檢討。
——你是誰?是模特兒吧。她記得少女調侃的樣子。
祖琪並不是邵恆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麼沖昏了頭腦,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著,員工不算員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頂。
沒人說她,她亦不自覺,竟把弟弟也領上去玩,儼然特權分子模樣。
說穿了,不外是因為年輕老闆看中了她的姿色。
長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現在,有人諷刺她已經褪色,或是,稍微遜色,這一驚,非同小可。
傭人在門外說:「邵先生找你。」
「人還是電話?」
「電話。」
「不舒服。」
「是什麼事呢?」
「頭痛。」傭人識趣,自去回話。
不管他事,他對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覺悟。
她已知道該怎麼做。到了一種年紀,人若不收斂,徒然招笑。
傍晚,邵恆光找上門來。
祖琪出來迎客。
她神色自若,「對不起。」一徑解釋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還是不慣早起。」
邵恆光看著她,「你彷彿一下子不高興了,可是有什麼人說話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錯了,一會兒弟弟要來做功課……」
祖琪忽然把邵恆光推開十呎遠。
邵恆光楞住,這是什麼道理?
電光石火之間,他想到一個人,「可是我姐姐說過什麼?」
「恆光,明日起我不來了,家裡需裝修,我得監工。」
邵恆光知道誤會已生,急亦無用,只得靜靜說:「祖琪,你不像是因為別人一句閒話而轉變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沒聽懂。門鈴一響,保母與弟弟到了。
祖琪說:「有客人,弟弟做功課會分心。」
邵恆光只得告辭。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決定去打探她與這事可有關係。
家裡有客人。
表妹劉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蘋果。
香生是他大姨媽的女兒,今晨剛去公司報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語氣諷刺。
香生擱著長腿,「這是怎麼一回事?」
口氣像與表姐唱雙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個月前我說了一番他聽不入耳的話之後,他就沒來過。」
「不會吧。」香生詫異,「同胞姊弟,應當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難敵上陌生人離間本事。」
香生佯裝大吃一驚,「是誰,誰那麼厲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裡見到的那風韻猶存的一子之母。」
邵恆光?腳,果然是她們。
他不出聲。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說什麼呢。
只聽得她姐姐冷笑一聲,「你看你表兄邵恆光臉色都變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會叫我們好兄弟來把我們剁成肉醬下酒。」
劉香生嘻嘻笑,「不會的,恆光有良知。」
「哼,對姐妹,芝麻般良知,為陌生女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丁太太愈說愈生氣,索性上樓到臥室去。
邵恆光向表妹:「你對人家說過些什麼?從實招來。」
劉香生收斂笑意,「你只得一個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確很漂亮。」
邵恆光不出聲。
「她那種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膚的美人長相甚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恆光,你走在時代尖端,我們一直以為你的對象該有學識有內涵,事業人士,獨當一面,將來,子女亦可得到優秀遺傳。」
邵恆光沉默一會兒,「這番話,是丁夫人教你說的吧。」
劉香生搖頭,「這是我由衷之言。」
「你們都不喜歡她,是妒忌的緣故吧。」
劉香生笑了,「有什麼是她有而我沒有的呢,我親愛的表哥,社會上像她那類型的女子多得不可勝數,靠一點姿色,憑原始本錢,在男人身上討飯吃,你以為你那美人獨一無二?你太過孤陋寡聞了。」
「不,她不用靠我,她從未在我身上得到超過一杯咖啡的物質代價。」
「表哥,那是因為她有前夫照顧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顧,你就得承繼這個擔子,你吃得消嗎?」
「不會的——」劉香生站起來,「我不想再同你理論,你姐姐說得對,你已經昏了頭,隨你去吧。」邵恆光站起來離開姐姐的家。
門口,姐夫在洗他心愛新房車,看見恆光走過,似自言自語般說:「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淵之別。」
邵恆光無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與我們芳鄰這段友誼。」
「連你都這麼說。」
「我們是華人,比不上外國人豁達,洋人無所謂,結婚離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還有,過幾年又添我們的子女,然後,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恆光抬起頭。
他們說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覺得無限荒涼,原來他最愛的人,始終是他自己。
「你還年輕,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