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連珠炮似的報告,他頓時沉著下來。
祖琪發覺郁滿堂整個人變了,堅毅、沉默、鎮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幾遍電話,真是個辦事的人,處變不驚,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給他。
他還來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現場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險,別擔心。」
「營業可受影響?」
「馬經理說清理後可照常營業。」
「是什麼人幹的?」他笑笑,「商場上不是朋友,就是敵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機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擔心。
到早上七時正,新聞片段已經播出實況,只見證券行門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漬嚴重,部分機器受到破壞。
警方說:「懷疑是在股票市場上損手爛腳人士懷恨在心,圖施報復。」
祖琪內心極度不安。要是火災在白天發生,只怕有人受傷,她更衣出去親自視察。
到了公司門口,郁滿堂一見她馬上迎出,輕描淡寫說:「你來幹什麼?小事情,一兩天重新裝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著他,他真是大事化無的高手。
「你不放心?」對祖琪的關懷,他感動不已。
祖琪點點頭。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說:「你賺夠沒有,不如退休。」
郁滿堂大笑,「一點點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搖兩搖,兩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該休息了。」
祖琪答:「心裡驚慌,睡不著。」
「還有,如果沒有意思,別再去第一書店了。」
「我明白。」
他們竟彼此管起對方的事來。
祖琪獨自離去,她到咖啡店坐一會兒,然後接弟弟放學。
司機及保母一見她便走上來招呼,祖琪問:「老師對弟弟有什麼意見?」
頑皮的保母笑:「聰明兒通常是這樣。」
祖琪想一想:「他純愛鬧。」
別的孩子都出來了,獨不見志一,祖琪不禁到課室裡找,只見老師正叫他抄功課。
小孩子一坐在書桌前,比祖琪想像中正經得多,她忽然淚盈於睫。
老師抬頭,先看到一團艷光,然後發覺一位太太站在門外,她請她進來,「志一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媽媽,十分高興,過來拉她的手,保母司機取過書包,一起上車。
「真沒想到幼兒班也要抄筆記。」
她打開弟弟的手冊,發現新大陸,「噫,會寫那麼多中英文字。」
祖琪對孩子的功課一無所知。
保母笑說:「中英文都有補習老師。」
祖琪驚駭,「幼兒園也需補習,這是什麼教育制度。」
原來世界無奇不有,原來宇宙間除了彭祖琪與她的私慾,還有許多其它的事在發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來,「太太請進來喝杯茶。」
這個家井井有條,郁滿堂像擁有一隊兵,各有職責,一絲不亂,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個錯著,失卻控制,屋裡沒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點心,剛在看電視卡通,補習老師來了,那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容貌秀麗,熟絡地打開弟弟書包,把家課整理出來。
「今日有三樣功課,來,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沒想到弟弟那樣聽話,一骨碌坐在書桌前。
祖琪自覺像個無用的影子,又像觀眾,因一早棄權,再也沒有資格參與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著。漸漸入夢,看到自己年紀幼小,第一件長旗袍,戴帽子,母親蹲在她身後,她正學走,聽到拍手,朝拿著照相機的父親蹣跚走過去。
夢醒了,發覺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蓋著毛氈。
她不禁問自己:「呀!當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處?」
管家這時過來說:「太太,喝杯熱茶。」
「弟弟呢?」
「已經睡著,明天一早要上學。」
「什麼鍾數?」她吃一驚。
「晚上九點半。」
什麼?她掙扎起來,「郁先生回來沒有?」
「六點鐘返來過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飯,看見太太睡在這裡,叫別吵醒你,然後,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無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從不把公司事帶返家中。」
女傭走過來,「有電話找太太。」誰會打到這處來?
那邊是祖琛的聲音,「我們在華文電視台新聞裡看到消息,著實吃一驚,你們都好吧。」
「人沒事,公司成為災場。」這時,她身後傳來郁滿堂的聲音,「是祖琛嗎?我同他說幾句。」他回來了。
祖琪樂得把電話交給他。只聽得他說:「是,是,有人輸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禍於我們。不錯,警方已經有目標,放心,小事而已,裝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時趕工……」
祖琪揉揉面孔,這上下不用照鏡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細修,必像殘花敗柳,就因為是前夫,更不想表現失水準,她穿上外套離去。
郁滿堂追上來,「夜了,我送你。」
「你早點休息吧。」
司機把車駛過來,郁滿堂一起上車。
祖琪說:「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滿堂搔搔頭,「過得去啦。」
「剛才我做夢,看到自己小小模樣——你說,有一日我們回去那個地方,與父母共聚,會是一個成人,還是回復到幼兒那樣?」祖琪說。
郁滿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幾十年,卻那麼辛苦。」
郁滿堂笑出來。
「笑什麼?」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辯。
車子駛近勝利路,郁滿堂眼尖,他說:「有人來找你解釋。」一輛白色跑車停在門口。
祖琪發呆。
「想不想見他?」郁滿堂輕輕問。
祖琪擺手,「太麻煩了。」
他像一個家長似的,「我幫你打發他。」
祖琪沒想到他願意那樣做,「拜託。」
車子停下來,郁滿堂下車走近那輛跑車,俯身在窗,同司機說了幾句話。他真有辦法,只見對方默默把車駛走。
祖琪鬆一口氣,這樣,省卻多少歪纏。
郁滿堂緩緩走回來。
「謝謝。」
「應該的。」
祖琪忽然笑起來,這對白實在太有趣。
「早點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膚頭髮指甲,做畢全套,大致上恢復舊貌,她放心地歎息。
一位中年太太說過:人生就是維修,再過十年八載,還得往矯形醫生處大修。
祖琪苦笑著戴上首飾,把翡翠耳環放進盒子,叫人送回馮宅。
祖琛打電話來找她:「昨日想與你說幾句,公司毀壞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種心神不寧的感覺。」
「他一切都有主張,我怎好插嘴。」
「你終於回他家去了。」
「怕他沒有時間打點弟弟。」
「其實,你們倆應當互相關懷。」
祖琪哼一聲。
「最好帶著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說不再管我的事嗎?」
他忽然改變話題,「祖琪,有種奇怪的昆蟲,叫蟬,你見過沒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雙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樹上喳喳長鳴。」
「蟬的幼蟲埋在地下可達幾十年之久。」
「我聽說過。」
「終於破土而出,看見天日。」
祖琪笑,「你想說什麼?」
祖琛:「我希望你與郁滿堂的感情,像蟬一般有個好結局。」
祖琪輕輕說:「你對蟬知道得很少,它雖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數天。」
祖琛大吃一驚。「我不知道有這樣的事。」
「事實如此。」
他好不尷尬,居然打錯了譬喻,心裡忽然有不祥預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學。」祖琪掛上電話。
剛想出門,看到那輛熟悉的白色跑車駛過來,她並不怕他,他們那樣的人多數敏感,柔弱內向,不會傷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馮君的神情只略為憔悴,仍然友善。
司機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車。
「祖琪,怎麼把長輩送你的禮物退回來。」
祖琪微笑:「無功不受祿。」
「原來,郁先生是E貿易網上股票買賣的主辦人。」
祖琪不予置評。
「你們復合了。」
呵,他那樣說嗎?
「是為著孩子的緣故吧,一個人只得一個童年,為子女設想,犧牲一點,也無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願意那樣想,也沒有什麼不好。
「祖琪,多謝你給我的好時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這樣的可人兒,心想事成。」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駕車離去,祖琪低下頭,馮君一定找得到異性對象,他條件優秀,很多人會給他機會。
司機說:「弟弟快放學了。」
原來,接放學殊不沉悶,天天有新鮮事。
今日,志一與小同學在操場爭執,打起架來,兩人均被老師責罰留堂,連帶家長亦聽教訓。折騰了半小時才上車,保母溫和地勸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樣教導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