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像姚晶初見張煦,也有一股新鮮之感覺,她認為投入新生活如投入新角色,一下子就習慣,可以嘗試不同層面階級的生活方式。因她忘記演戲是有休息的,燈光一熄收工去也,而做人,天天不停地做,又缺個名導指揮她該怎麼做,一下子亂了陣腳,她失敗了。
如果決定跟壽林,我也會遭受同樣的痛苦。
——非得好好地做個家庭主婦,養下兩子一女或更多,把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指揮傭人司機……也不是不好的,只是我的小說呢,小說還沒開始寫呢。就這樣放棄?也許可以成名,也許可以獲獎,太不甘心了。
壽林問:「在想什麼?魂魄似在一萬公里外。」
我勉強笑,「哦是,對不起。」
「藝術家的劣點你是俱全了,藝術家的天分你卻沒有。」他嘲笑我。
我想一想:「我有藝術家的氣質。」
「是,魂不守舍。」
婚後這類玩笑話會不會無法接受?日子久了總會刺耳。
張老太太是夜打扮得真漂亮。老女人配戴翡翠及珍珠特別好看,她坐在那裡,莊嚴如女皇,身邊親友都變為她的隨從。偏偏姚晶本身亦是個皇后,電影皇后。兩婆媳之間磨擦的火花可想而知。
我問壽林,「這是『胡桃莢子』吧。」幸虧來來去去只這幾出劇目。
「裘琳演的是誰?」
壽林說:「噓。」
人人的脖子像僵了似的,全神貫注看著台上。這就是修養及教養了。
我理想的生活不是這樣的,我始終希望跟國家地理協會的海洋生物學家坐帆船到加勒比海研究當地罕見的水母,一邊寫航海日誌,皮膚曬成全棕,眼睛染上陽光的閃爍,在星夜喝霖酒,躺在甲板上做溫柔濡濕的夢。
那麼為什麼不致力去追求這種生活呢?
因為得為老年時的我作打算呀,少壯不努力,老大怎麼會有歸宿?不得不趁少年時抓住楊壽林……
「鼓掌。」壽林輕輕說。
我用兩隻戴著白手套的手啪啪啪鼓起掌來。一邊不耐煩地在座位中蠕動,坐出繭來了。
好不容易挨到中段休息,他們紛紛去洗手間,我見張煦沒動,我也按兵。
他開頭翻閱場刊,後來,就凝視落了幕的舞台。
我直截了當地問:「你們將結婚?」
「是」
「你母親喜歡她?」我一貫地不客氣。
「是」
「你會娶令堂喜歡的女人?」我說。
「是」
「為什麼?」問得再無禮沒有。
「因為她大權在握。」答案卻非常簡單。
我很震驚,「但張先生,你本身是一個專業人士,你不必靠她。」
「是嗎,」張煦的眼光仍留在台上,「試叫你男朋友離開家庭,出來找事做。」
我死心不息,「總有辦法的。」
「我在三年內都試過了。」他很平靜地說,「並沒有找到任何通路,最後才決定恢復原來的身份。」
「一直不知她心臟有病?」
「不」
「那已是過去的一頁,你不願再記憶?」
「是的,徐小姐,如果你可以給我一個機會,我會感激你不提起此事。」
我低下頭,我也知道自己實在是很過火。
「謝謝你。」
但是我很難過,我已難過得不能像無事人般坐下去,我離開音樂廳,也沒有跟壽林說一聲,轉身就走。太不理智,我竟讓感情操縱了舉止。
甫走到門口,已有射燈向我照過來。
我抬頭,是一輛扁扁的跑車,裡面坐著石奇。
他的車子滑過來。
「上來吧。」
「誰告訴你我在這裡?」
「梁小姐。」
「有什麼新發展?」我問。
「如果我同王玉結婚,你會不會原諒我?」
「不會,我會恨死你一輩子。」
他大笑,隨即又收斂笑容,面孔忽而悲,忽而喜,叫觀者震驚。
「王玉要結婚了。」
「新郎不是你?」
「當然不是。」他深深失落。
我很明白。他不愛她,但他以為她愛他,她會為他憔悴一生,現在她獲得新生,他便為自己不值,失去終身奴隸並不是小事情。
「對方條件比你好得多吧?」我很瞭解。
「自然,」他嘲弄地說,「三藩市唐人街所有餐館的蔬菜,由他家的農場供給。」
王玉會得種菜嗎?我很納悶,有些女人的伸縮力大得不能置信。
不過無論如何,她的目的已經達到,石奇終於把她當作一回事,並為她傷懷。所以,為著報一箭之仇,令敵人氣餒,切記要活下去,活得更好。
「真沒想到會這麼快……」石奇說。
「你應當為她慶幸獲得新生,這叫做天無絕人之路。」
「她會快樂嗎?」石奇很不服氣,俊美的五官扭曲著。
「有什麼損失?反正她同你在一起也不快樂。」
石奇完全洩氣。
「放過她吧,她是個可憐的角色,在感情上你存心餓死她,此刻她在別處找到半缽冷飯,你讓她吃下去吧。」
石奇抬起頭來,「你說話真是傳神。」
「是的,這是我唯一的本事。」我微笑。
「你男朋友就是愛你這一點?」
「不,他痛恨我這一點。」
我這樣不告而別,壽林並沒有來追查。
編姐說:「跟以前不同了哇。」
以前追到天腳底來解釋,不過是為著芝麻綠豆的瑣事,一天不見面也不行。
「是我不好,我應當控制我的感情。」
「王玉要結婚了。」
「是,剛剛有人通知我,要告別影壇呢,今天晚上招待記者吃飯。」我感喟,「離開後可就不要再回來,好歹咬著牙關過,冷暖自知。」
「我想王玉會得明白,吃過石奇的苦,若再不懂得,那也太蠢了。」
「聽說對方在唐人街很吃得開,她倒是有辦法。」
「哎,她們都是打不死的李逵,很有一手。你我就不同,也許就得在這公寓坐到老了,講性格呀,不肯讓男人,同他們據理力爭,你瞧這代價。」編姐笑。
我們互相又嘲弄一番,什麼你的背脊骨看到男人會不會一節節散掉,你在三十歲生日過後還能不能嘟起嘴唇發嗲,你肯不肯冒煮飯洗衣之險前往唐人街等等。
終於覺得自己比王玉更無聊,既然那麼不屑,還提來作甚,由此可知,心中還是略有不平,可能還有一絲妒忌?
我說:「去看看王玉。」
「你當心壽林說你降格。」
「不理他了。」我悶悶不樂。
「穿得那麼漂亮,來,同你去亮亮相。」
王玉在潮州飯店請客,開了好幾瓶高級白蘭地,杯盤狼藉,已接近終席。
王玉人逢喜事三分爽,很是高興,見到我們她立刻迎上來。她很漂亮,穿一件絲旗袍,年輕美好的身型在薄薄料子下全部表露出來,怪不得館子的侍役在百忙中猶自騰出一雙眼睛來偷看。
她忙著張羅,特別叫小菜再招待我們。
因為別人又回到麻將桌子上,她索性過來陪我們說話。
「什麼時候過去?」
「下星期。」
「這麼快?」
「很厭倦,反正手頭上也有點錢,嫁了算數。」
「不再恨石奇?」我的口直心快簡直練到家了。
「他是誰?」王玉給我拋過來一個甜蜜的笑容。
編姐說:「那很好,都太好了。」
反正他不值得她記住。
「你也不打算再威逼他?」我問。
「把所有東西都當著他一把火燒掉,免得還給他,他將來用來威脅我。」
嘩,三十年風水輪流轉,誰還敢小覷女人,此刻王玉身價百倍,她脫了苦海,修成正果。
真羨慕她。沒有什麼事令人困惑如一段不如意的感情,拿不起放不下,蛀蝕心靈,使呼吸不得暢順,僅好過生癌一點點。此刻王玉復元,真替她高興。
她陪我們吃了一碗蠔仔粥。
「我一直以為你們不喜歡我,」她笑說,「因為你們站在姚晶那一邊。」
編姐說:「小姐,我們都是成年人,是非倒還辨得清,事情哪裡就只分黑白兩黨那麼簡單?忠就忠,奸就奸?那倒好。可惜天下每一件事至少有兩面呢。」
「我是好人還是壞人?」她忽然問。
「有些事情上是好人,有些事上是壞人,每個人都一樣。」
王玉放心了,呼出一口氣,胸脯起伏,端的十分迷人。
王玉問:「你們同姚晶那麼熟,倒說一說,她漂亮還是我漂亮?」
我放下匙羹,「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她解嘲地說:「那還不就等於說我不如她。」
「也不是,」我說,「你有你的好處。」
「哪他為什麼不愛我?」王玉坦率得很。
「他當然愛過你,不然怎麼同你一起住那麼久?」
「後來呢?」王玉問我。
「後來?後來他認為得不到的是最好的。」我說得很幽默。
王玉並不笨,她大眼睛眨了眨,「但姚晶確是有韻味的女人,」她低下頭,「而我,我太粗糙。」
我說:「你有青春。」
「她也有過青春,我老了之後,未必有她那股味道。」王玉還是耿耿於懷。
「她已經去世。」
「但她得到那麼多。」王玉怎麼都不肯放過姚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