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過世前一切彷彿很不順利。
「為什麼爛尾?」
「有什麼稀奇?拍著拍著老闆不願再拿錢出來,還不就散掉。」
我很悶。
終於我說:「我們去找王玉。」
「不,先找石奇。」
「好,」我說,「去找石奇。」
「看我的。」編姐說。
她很快把這個叫石奇的男孩於約出來。
我們在大酒店的咖啡座喝茶。
約四點,我以為他會遲到,明星都可以遲到,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這是俗例。
他沒有。他依時抵達。
我一生都沒有見過那麼好看的男孩子。
高、修長、頭髮乾淨整齊,五官清秀,寬肩膀上是一件米色的粉皮夾克,已經穿得有點髒,發白的牛仔褲很緊地裹著雙腿,腳上一雙球鞋。
青春。
青春得令人震驚。
他與我們打招呼,並且大方地坐下,渾身散播著魅力。
我同我自己說,這個人會紅,一定紅,他有明星素質。
編姐說:「沒想到你那麼準時。」
他一怔,忽然臉上有著猶豫之色,終於說:「準時是帝王的美德,這是我一個朋友對我的忠告。」
輪到我一愕,立刻問:「朋友是誰?」
「姚晶。」他雙目泛出複雜的神色。
一個人的眼睛永遠出賣他的心事,除非那個人的靈魂已經老得呆滯,生不如死。
這裡面一定有內情,沒想到開門見山,我們已經聽到姚晶這兩個字。
一個人總是一個人,況且他還是個孩子,喜怒哀樂總忍不住要對人傾訴,否則憋在心中寢食難安。
這樣看來,姚晶是他的初戀。我心中已經有點分數,實在不忍再問下去。
原來。原來還有這樣的故事。
石奇誠然美,誠然年輕,但姚晶要的就是這些?
他問:「你們要見我是為什麼?」
「出來談談,關於你的新片子。」
「不,你們對我的新片沒有興趣。是為著一個人,是不是?」
我不響。
他們都聰明絕頂,不然也不能在這個圈子裡做。
他又說:「你就是那個女孩子,是不是?她把財產留給你。」
「是,我是那個女孩子。」
「所以跟你說話是很安全的,是不是?」
「是」
他別轉頭。在那一剎那他雙眼紅了,強忍淚水。
我想到張煦。張煦也一樣為她流淚。
他們都愛她,但是他們幫不了她。
我們靜默很久。
茶座的天頂是玻璃的。那日陽光很好,透過玻璃的折射,我們三人都有點睜不開眼睛的感覺。前些時編姐笑說過,來這裡喝茶,簡直要擦太陽油。
但今日,猛烈陽光只使我覺得蒼白。
我本來不抽煙,但這幾天使我覺得史無前例的累,不禁又點著一支香煙。
石奇看著別處,他說:「不久之前,她對我說,她每天早上都做一個夢。」
我們等他說下去。
「她夢見自己吃力地走一條斜坡、當時下很急的細雨,衣履皆濕,她大聲呼叫丈夫的名字——張煦。張煦、張煦、張煦……一路找過去,忽然看到張煦站在她面前,但隨即他的面孔變了,變為陌生人,她全不認識他……」
我鼻子發酸。
石奇說下去:「我問她,那個陌生人是否像我?不,她說,不像我。」
編姐遞手帕給我,我掩著面孔。
這一點我明白,當然不會像他。
石奇還沒有資格進人她的夢境。
那大孩子用手指揩去眼淚,但是揩之還有,揩之還有,無法抑止。
我見到那種情形,益發心酸,與他默默對著流淚。
編姐又送手帕給石奇。
他站起來,「兩位饒恕我,我先走一步。」
大孩子站起來走掉。
我伏在咖啡桌上,抽噎至衣袖皆濕。
「這又是為什麼?」
我不響。
「好了好了;」忽然插入另一個聲音,「我不是來了嗎,哭什麼?我從沒有見過你流淚。」
是楊壽林。
我沒精打采地抬起頭來。
「你怎麼了?」他小心翼翼地扶著我雙肩。
男人總是怕眼淚,抑或喜歡看到女人露出懦弱的一面?
這個眼淚,不是為他而流的。
編姐說:「壽林,這裡沒你的事,你同朋友享受啤酒吧。」
壽林還依依不捨。
我很萎靡。
與編姐躑躅於海邊長堤。
我說:「他是多麼可愛的男孩子。」
「他還年輕,有真性情。」
「她為什麼不跟他跑掉?帶著錢與他逃至人跡罕至的地方去過一段快樂的日子也好。你看他,他愛她愛到口難開。」
編姐凝視金蛇狂舞的海,她說:「如果有人那樣愛我,我死也情願。」女人總有浪漫的一面。
那麼可愛的大孩子,我歎氣,五官秀美如押沙龍,身材英偉如大衛王。
我發誓如果我是姚晶,就會不顧一切放縱一次,至少一次。
我們只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短短幾十年,不要太難為自己才好。
編姐嘲弄地說:「人人像你,誰去對牢白海棠吐血呢。」
我不作答。
當下我與她分手,落寞地回家。
到家我看到年輕的亞當納斯在門口等我。
等我?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石奇。」我說,「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母親也住這裡。」他已恢復過來,很調皮地說。
「不信。」
「我來探望朋友。」
我訕笑。
「我專程找你,我有話同你說。」
我點點頭,這叫做一吐為快。
「明人眼前不打暗語,」他說,「我也不必說這個不能寫那個不能寫。」
「你放心。」我說。
「我可以上你的公寓?」他雙手插在口袋中間。
我想很多女孩子在等他開口說這句話。
但我們,我們是不同的,我們是手足。
「請。」我說。
我們坐下。問他喝什麼。
「你有沒有雪萊酒?」
我想到在姚晶家中看到的水晶杯子盛著的琥珀色酒。
「沒有。」我說,「我只有啤酒。」
他點點頭。
他自姚晶處學到許多,可以看得出來。
「你想說什麼?」
「我只想與一個瞭解的人談談。」
「我有一雙可靠的耳朵。」我說。
嘴與筆就不大靠得住,不過也視人而定。對姚晶是絕對不能輕率的。
「我認識她,是在兩年之前。」他開始說。
「她剛結婚不久。」
「是。她已經很不快樂。」
「可是在常人眼中她過著一種很幸福的生活。」
「常人眼睛看得到什麼?」石奇說出很有深意的話來。
「在常人眼中,電影明星是光鬧離婚的神仙人物。」
「你怎麼知道她不快樂?」
「有幾個快樂的女人一有空就抱著雙臂倚著門框一聲不響看風景?」石奇反問我。
我低下頭。
「有幾個快樂的女人默默坐在一角椅子上抽煙,看著青煙縹緲,一坐好幾個鐘頭?」
我強笑,「你的觀察力很強。」
「我靜靜看了她十來天,就知道她處於一種非常不滿的情緒下,有無法解開的死結。」
「她年紀比你大很多,你是怎麼會開始留意她的?」
石奇整個人沉湎在回憶中,英俊的面孔充滿夢幻的神色,頭靠在沙發上,用手指梳著柔軟的頭髮。
「因為她美。」他簡單地說道。
我知道。她美得令同性都忍不住要歎息,這樣的女人,一般的稱呼是尤物。
石奇說下去:「她的心態很脆弱,跟外界所渲染的精明能幹完全不一樣,我相信她亦有狡黠的一面,但是沒有在我面前露出來。」
「你當時有女朋友吧?」
「是,王玉。」
「她亦比你大好幾歲。」
「我一生人之中,從沒與同年齡的女孩子走過,更不用說是十八、二十二的泡泡糖小白襪了,」他輕輕訕笑一下,「那些天真活潑的女孩子,留給五六十歲的成熟男人吧。」
我不禁也露出一絲笑容。
他歎口氣,「我想我這生最初與最終的愛人,便是姚晶。」
「你那麼年輕,怎麼知道以後不會再愛?」
「這種事情,怎麼有可能發生多次?」他的表情既喜悅又痛苦,「一生愛過一次,於願已足。」
「有些人能愛許多次。」
「他們混淆了需要、友誼、感恩種種複雜的因素,而我不同。」
「與姚晶在一起的八個月,我感覺我已把一生的感情用盡。」石奇說得既辛酸又驕傲。
「她呢?」
「她並不愛我。」石奇的語氣簡直似倒翻的五味架。
「她愛誰?」
「她誰也不愛。」
「她自戀?」
「沒有,姚斷不是自戀狂,除了化妝的時候,她很少很少照鏡子,她根本不認為自己長得美,事實剛相反,她認為自己是個過了時的、千瘡百孔、不值得一提的人。」
「自卑?」我不置信地坐直身子。
「可以那麼說,她沒有成就感。」石奇說下去,「碰巧我也是那麼樣的一個人,在許多地方我們很相似。」
「她當然愛張煦。」我說。
「她在他身上有很大很高的希望,曾經一度,她認為他是她生命中的陽光。」
「而你,你是她眼睛裡的蘋果。」
「我希望是。」
「你愛王玉?」
「我們在一起很瘋,她性格很放很爽,與人沒有隔宿之仇,亦無忘不了的恩情,當時她可以滿足我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