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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雋芝答:「人之常情。」

  「呵,謝謝你的嬰兒禮品。」

  「不客氣,對,老莫,講完私事,講講公事了吧。」

  「公事?呵,對,公事,」平素英明神武的莫若茜竟本末倒置,「大家都很喜歡你的一千零一虐兒妙方。」

  雋芝聽了自然歡喜。

  「插圖尤其精彩,雋芝,你若開畫展,我一定支持你。」

  雋芝答:「我從來對大事業都沒有興趣,專喜小眉小眼,引起些微共鳴,已經心滿意足。」

  誰知莫若茜也說:「恰與宇宙出版社宗旨相同。」

  大家一起笑起來。

  「請繼續惠稿。」

  「你打算做到幾時?」

  「假使體力真的吃不消,我也不打算強撐,本職將由區儷伶兼代,直至我復職為止。」

  區儷伶真是厲害腳色。

  「區小姐極識大體,你可以放心。」

  「老莫,要是三五七個月之後,大家發覺沒有你日子也一樣過呢。」

  好一個老莫,不慌不忙地答:「根本世上沒有誰地球都在自轉之餘還繞著太陽公轉嘛。」

  雋芝笑了。

  能有這樣的胸襟真正不容易,大抵可以做一個稱職的母親,現代老媽體力雖然差些,但智慧與收入足可補償其餘不足之處。

  「你們可以放心,區儷伶絕對不結婚,絕對不生子。」

  雋芝從不羨慕任何人,每一種生活,都要付出代價。

  「你呢,你倒底是哪一種女人?」莫若茜大表興趣。

  「老莫,自顧不瑕,別多管閒事。」

  老莫呵呵呵笑,苦中作樂,大致上她是個愉快的孕婦,她的另一半想必給她很大的支持。

  「對,」雋芝想起來,「你的未生兒叫什麼?」

  「不論男女,都叫健樂,小名弟弟,或是妹妹。」

  呵,不是囡囡,雋芝悵然若失。

  起床後,立刻去探訪筱芝,與翠芝協助她搬進酒店式公寓。

  筱芝並不吝嗇,挑了個背山面海的中型單位,芳鄰是位著名女星,和善地與她們招呼。

  下午,往律師處簽署文件。

  那老祝準時前來赴約,翠芝與雋芝正眼都不看他,也無稱呼,冰冷地在一旁侍侯姐姐,一切辦妥之後,陪筱芝離去,也沒留意老祝是得意洋洋,抑或臉有愧色。

  三個男孩子已經不小,筱芝並不瞞他們,三兄弟很明白父母已經分手,母親以後不再住家裡。

  應付著三個寶貝並非易事.雋芝不會替祝氏新歡樂觀,她即使大獲全勝,得償所願,亦滿途荊棘。

  男孩子倒底是男孩子,沒有人哭泣。

  老大把母親約通訊地址與電話小心記錄下來,看見阿姨傷感地坐在一角,面帶前所未見淒惶之意,不禁上前勸慰:「不怕,我們永遠愛媽媽。」

  老二與老三也唯唯諾諾,附和:「我們愛媽媽。」

  雋芝忍不住笑出來,「你們真的理解整件事?」

  老大點頭:「我們也愛爸爸,爸爸也愛我們,只是爸媽不再相愛。」

  說得十分正確,表達能力也強烈清晰,雋芝領首。

  「你們三個給我好好做人,不然我就上門來折磨你們。」

  往日三兄弟會露出恐懼之色,但這次他們只是沒精打采,「小阿姨,有空來看我們。」

  「今年寒假去什麼地方玩耍?」雋芝改變話題逗他們歡喜。

  老大不答,忽然之間,過來擁抱阿姨。

  他已有十二歲,一向把自己當大人,老氣橫秋,把弟弟呼來喝去,表示權威,此刻真情流露,可見還是受了刺激,心靈軟弱了。

  雋芝用力拍著他肩膀。

  這個時候,不得不慶幸三個都是男孩,倒底剛強些,堅軔些,且粗枝大葉,毋須大人花太多唇舌來安撫他們,噫,重男輕女,不是沒有理由的。

  許同傳宗接代,承繼香燈一點關係也沒有,男孩子的確比女孩容易帶,雋芝驀然想起她新作繪圖中所幽默地為難的主角全是一個個小男孩,下意識雋芝不捨得罪注定會比較吃苦的女孩兒。

  她長歎一聲。

  祝家三兄弟並不知道阿姨的思潮已經飛到與他們無關的境界去,只道她還為他們擔憂。

  老大討好她說:「阿姨,我們可以把整套任天堂借給你。」

  雋芝只是搖頭。

  她決定每天中午去陪大姐一個半個小時。

  翠芝不那麼方便,她上下班時間是死的,任大學安排,不得有異議,雋芝卻是個自由工作者,至多辛苦些挑燈夜戰,要走仍然走得開。

  彼芝心情表面平和,有時還能講俏皮話,像「以前早上三幾隻鬧鐘此起彼落,沒有一覺好睡,現在可脫難了」。

  當然語氣是寂寥空洞的。

  雋芝已經非常佩服地,第一,被芝一句多餘話都沒有,第二,她對那第三者一點興趣也無,她完全明白毛病出在什麼地方。

  「第四名了,希望是男是女?」雋芝閃開問。

  「曖,你怎麼會猜到她的名字?」筱芝露出一絲笑。

  雋芝更驚喜,「如果是女孩,叫她希望?」

  「是呀。」

  「端的是個好名字,三個哥哥想必喜歡。」

  「是,他們已經很懂事。」

  「如果是男孩子呢?」

  「管它呢,」筱芝又笑,「龍、虎、豹,隨便叫什麼都行,你見過鬱鬱不樂的男人,你見過娶不到老婆的男人沒有,越是蹩腳男人,越要瞧不起女性,越是落後的國家,女性越沒有地位,已是不易的真理,男人容易做呀。」

  這已是筱芝至大的牢騷。

  雋芝能陪她的時間也並非充裕。

  「別擔心,懷孕我已是駕輕就熟。」

  那天晚上易沛充接雋芝去兜風。

  雋芝扣上安全帶,以往看到自己細瘦的腰部,便慶幸自己無牽無掛,是個自由身,一套典雅鍾愛的套裝,可以穿上三五載,因為身段恆久不變,今日,感覺比較矛盾特殊異樣。

  在這樣艱難時刻,筱芝仍有心情替嬰兒命名希望,可見她不以為苦,雋芝沒有付出,則毫無收穫,母子親情感受將會是一片空白。

  「……才不肯結婚的吧。」

  雋芝轉過頭來問沛充:「什麼,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沛充見她心事重重,便答:「沒什麼,聽不見算了。」

  雋芝還是猜到他問的是什麼,「是,家中姐妹多,雖然環境小康,已算幸福,仍然深惑女子一生付出多,報酬少,所以感觸良多。」

  經濟情形如果略差,更加不堪設想。

  「我看了今期銀河雜誌上你的專欄。」

  「你認為如何?」

  「把嬰兒形容成吸血鬼?」沛充輕微責備。

  「我親耳聽見醫生說胚胎似寄生蟲,豈非更糟。」

  「太過份了,你肯定會接到投訴。」

  雋芝只是笑。

  「整本雜誌幾乎都集中在有關嬰兒題材上。」

  因為熱門。

  廿年前人人談的是同居是否可行,再早十年是婦女應否有個人事業,事到如今,忽然發現尚有生育能力,再遲就來不及了,今日,或永不,棄權者自誤,於是急急尋求懷孕之道,掙扎了整整四分一世紀的女性又回老路上走。

  不過有很大分別,這次,女性總算做丁自己的主人,每一步部有把握,完全知道在做些什麼。

  沛充與雋芝走進山頂咖啡店去。

  還沒有坐下,沛充便說:「雋芝,我們換個地方。」

  雋芝在這種事上,感光較慢,脫口問:「為什麼?」

  眼光一溜,即時明白了,不遠處坐著一桌興高彩烈的男女,不知在慶祝什麼事,已經喝得面紅耳赤,其中一名,正是雋芝的大姐夫老祝。

  雋芝瞪了沛充一眼,惡向膽邊生,「我避他?×××××,他為什麼不避我?」

  「雋芝——」

  「易沛充,你給我坐下來,要不,你可以一個人走.別忘記你有義務支持我。」

  「雋芝,我永遠在對你有益的事上支持你,這種盲目縱容,卻非我所長,時間寶貴,何必如坐針氈?你要使他難受,首先,你得使自己難受,雋芝,幹嗎要陷自己於不義?聽我說,馬上離開是非之地。」

  雋芝終於靜下來。

  要過一會子,才能領會到易沛充的好意,雋芝心中十分悲哀,惡人當道,她又不敢撲上亂打,怕只怕招致更大侮辱,更大損失,不甘心也只得迴避。

  易沛充拉一拉她的袖子。

  雋芝便悄悄乖乖地跟男友離去。

  沛充已經嚇出一身冷汗。

  走到停車場,這才看見老祝的車子就停在不遠之處。

  雋芝看多了幾眼,易沛充一顆心又提了起來,低聲道:「想都不要想,這是刑事毀壞。」

  雋芝歎口氣,「走吧。」

  沛充舉起拇指,「孺子可教也。」

  從頭到尾.老祝沒有發現他們,這種人天賦異稟,目中無人,誠得天獨厚。

  「我們換一個地方。」

  「不,」雋芝說:「我累了,我想休息。」

  「不要為這種事沮喪,況且,這還不是你的事。」

  「你說得很對,不過,我要回家趕稿。」

  雋芝並沒有亂找藉口。

  回到公寓,她真的攤開筆紙,寫起短篇來,故事一開頭,已經是二零四五年的未來世界。

  那時,世情比較公道,男女均得工作懷孕,權利與義務分配均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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