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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已有兩個姐姐,在撐充場面,我再加一腳,那還不造成人口爆炸。」

  「但是我仍覺得本市地窄人多。」

  「那是上一代造成的遺毒。」

  「用字不要那樣誇張。」

  雋芝笑笑,「來,我們出發吧。」

  碼頭上,梁芳菲與梁芳華兩姐妹穿一式水手裝似洋囡囡,雋芝一見就大聲叫:「踢踢,泣泣,你們好。」

  翠芝瞪妹子一眼,「你再替我女兒亂取醜陋綽號,我不放過你,精神虐待!」

  「姐夫呢?」雋芝四周圍看看。

  「他們不來,今日是婦孺班。」

  「呵,」雋芝馬上對牢易沛充笑,「歡迎你加入女兒國。」

  翠芝說:「我們請沛充來,因有事請教他。」臉色凝重。

  雋芝看男友一眼,跳下船去。

  大姐筱芝又隔了廿分題才率眾趕至,水手開船。

  三個男孩一見雋姨,立刻機智地迴避,爬到頂層甲板去曬太陽。

  大姐夫姓祝,是個生意人,做皮草,多年來筱芝身上永遠少不了至時興的皮裘。

  雋芝忍到去年冬季,終於發言:「大姐,這東西可以不穿就不要再穿。」

  「假仁假義,你吃不吃雞鴨鵝、豬牛羊?」

  「為著生存,攝取營養,不得不吃,宰殺小動物,取皮製衣,純為虛榮,又是另外一件事。」

  「嘿!」

  「在外國,穿紫貂,會被人吐涎泊或發紅漆,太太,沒有人穿這種東西了。」

  「去你的烏鴉咀,我們祝家五口沒飯吃,到你家來借。」

  姐妹不歡而散。

  筱芝年紀其實不算大,嫁得好,便有種養尊處優的意氣,姿態上彷彿是老一輩的人,再加上她五官太過秀麗,大眼睛,小咀,尖下巴,也有點不合時代審美觀念,好像過時了。

  上船後,她一直戴著太陽眼鏡,一句話不說,一看便知道心事重重。

  出了鯉魚門,漸漸天空海闊,易沛充與孩子們打成一片,正玩遊戲,雋芝一杯在手,吹著海風,其樂悠悠,使對二位姐姐說:「有什麼話可以掀盅了。」

  筱芝抬起頭,一派問白雲的樣子。

  翠芝開口:「雋芝,你不要太激動。」

  雋芝馬上皺起眉頭勉強調笑:「什麼事,可是到今天才來與我爭奪遺產?」

  翠芝鄭重宣佈:「雋芝,老祝要同筱芝離婚。」

  姐妹連心,雋芝一聽,全身的血液立刻往頭上湧去,嗡一聲,衝到腦部,面孔漲得血紅,忽然又抽空,刷一下,臉色轉為雪白,她雙手顫抖起來。

  翠芝勸道:「叫你別激動。」

  「老祝人在何處?」雋芝霍地站起來。

  「在本市。」

  「叫船往回駛,我去見他。」

  「你別毛燥好不好,雋芝,坐下來,喝口冷飲.我們細細商議。」

  筱芝仍然一言不發。

  三個男孩清脆的笑聲自甲板傳來,雋芝氣炸了肺,這十五年生活,大姐就白過了,

  她把財富與孩子帶到祝家,看,看祝家如何回報。

  她淚盈於睫,反應熾熱。

  筱芝忽然轉過頭來,很鎮定地說:「雋芝,我還一直以為你不愛我,可見我何等粗心大意。」

  雋芝急得豆大眼淚直掛下來。

  「任何人去見老祝都沒用,他有了新人,對方一定要正式名分,已經與筱芝攤牌,財產一人一半,三個兒子,全歸祝氏。」

  「不行,」雋芝說:「我們要三個孩子。」

  「祝家長輩無論如何不允許,孩子的祖父母苦苦哀求彼芝網開一面,老人家將親手帶大孫兒,他們不會吃苦,兩個大的反正明年要出國寄宿。」

  雋芝瞪二姐一眼,「步步退讓,還來問我意見作甚?」

  翠芝說:「你且聽我講。」

  筱芝開口,「碰到這種事,真正倒霉,抽身越早越好,以便重新做人,倘若每項細節均推敲數月,共他們爭持糾纏,則我永不超生。」

  雋芝不語,大姐講得也非常正確,拖,拖到什麼時候去?

  她悲愴地抬起頭,最聰明最有遠見的做法是不於計較,任由凌遲。

  雋芝用手掩住臉。

  翠芝說下去:「母親與孩子雙方隨時可以的見,分居書上一切會訂得清清楚楚,超脫一點來看,筱芝並沒有太大的損失,畢竟離婚在今日來說,是非常普通的事。」

  雋芝忽然很疲倦,整個人睡倒在甲板上,「從前,可以拖著姐妹衝去打爛小公館。」

  此言一出,連被芝都笑了,「那怎麼同,那是女性的黃金時代。」

  翠芝也說;「你帶頭領我們去打澗老祝的頭吧。一

  雋芝氣餒,發狂。

  「換了是你,雋芝,只怕你比我們做得更徹底,更撇脫,更緘默。」

  雋芝答:「是。」她膽子更小,更加要面子。怕出醜。

  「那就算了。」

  「可是,大姐歷年做錯什麼?任勞任怨,克勤克儉,勞苦功高,就換來這個?」

  筱芝答:「不夠人家好,就絕對是錯,何用追究,況且一個男人說我不好,又不代表我真正不好,我不會失去自信。」

  雋芝感動得過去握住姐姐手,「好筱芝,我一直小覦了你,原來你的價值觀還走在時代尖端,我敬佩你。」

  翠芝說:「雋芝,你準備好沒有?難題來了。」

  什麼。

  掖芝不是已經理智地解決了這個危機?還有什麼難題?

  雋芝連忙下船艙斟多一杯威士忌加冰,看到易沛充樂不可支,正做孩子王呢,桌上攤滿食物飲品。

  那五個自三歲到十三歲的小孩,看到雋芝,立刻警惕地注視她,提防她的新花樣。

  雋芝哪有心倩虐兒,只把沛充叫到一邊。

  沛充奇問,「你怎麼啦?精神委靡,上船時還好好的,大姐同你說些什麼?」

  雋芝垂下頭,過一會才抬起來,只覺自家的頭顱好像有千斤重,「你儘管陪孩子們嬉戲吧。」

  「目的地快到,我一人照顧不了五個,你也一起下水如何?」

  雋芝反應遲鈍.「好,好。」

  沛充知道甲板上發生了大事,吩咐傭人們看著孩子,陪雋芝回到上層。

  筱芝翠芝示意他坐下旁聽。

  雋芝哭喪著險,同二位姐姐說:「不是有誰患了絕症吧?」

  筱芝答:「比這個更為難。」

  「告訴我。」雋芝深深吸進一口氣。

  筱芝無奈地說:「我上星期發覺有了身孕。」

  雋芝霍地抬起頭來,她完全明白了。

  這條尾巴非同小可,比起來,離婚真還是小事。

  雋芝別轉面孔,一聲不響,易沛充不知首尾,亦不便插嘴,甲板上一片寂靜。

  船停了下來。雋芝憑欄看到翠綠色海水文靜地緩緩蕩漾,忽然覺得她無法承受這許多不公平現象,為著宣洩壓力,她做了件極其古怪的事:穿著白色短衫短褲的她爬下水手才放下的繩梯,輕輕撲通一聲,和衣躍進水中。

  易沛充吃一驚,忙去看她有否危險,翠芝說:「不怕,任她去。」

  浸到海水,雋芝頭腦清醒了,她一下一下向外游去,然後在附近水面上載沉載浮,希望藉水的涼意洗滌心頭煩惱。

  雋芝長長太息。

  再聰明機伶獨立千倍,也不知道該如何給大姐忠告,雋芝又重濁地呼出一口氣。

  忽然聽得有人說:「你嚇走了我的魚。」

  她轉身,發覺不遠之處有一隻舢舨,船尾坐著一個正在垂釣的年輕人。

  她不想與人搭訕,故此輕輕游開。

  那人又說:「遊艇上有什麼恐怖?為何冒死跳水逃命?」他都看見了。

  雋芝停止划水。

  那年輕人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襯著黝黑結實肌膚,「上來,我有冰鎮契安蒂白酒。」

  雋芝挑戰他,「有沒有水果?」

  「葡萄、蜜桃、哈蜜瓜、椰子、石榴。」

  雋芝不信,游過去,攀住艇邊,往裡看,那小伙子沒騙她,他打開手提冰箱,蓋子滿滿都是色彩詭艷的時果。

  他說:「我還有個鮭魚及勃魯加魚子醬。」

  雋芝詫異,「你獨自出海來慶祝什麼?」

  他笑,「慶祝我好好活著,而且身體健康。」

  雋芝被這兩句話感動了,真的,有什麼是不能解決的呢。

  年輕人絞起魚桿,伸出一隻手來,把雋芝拉上艇去。

  雋芝混身濕透,雖不致織毫畢露,那簿簿白衫緊貼身上,也頗是一幅風景。

  年輕人打量她一下,「那艇上有什麼,」他再問一次:「有人向你求婚?」

  他有一雙會笑的眼睛,許只得廿歲出頭,可見享受生活是一種天賦,與後天修養沒有太大關係。

  雋芝當下回答:「比你說的更糟,看到甲板上那靈孩子沒有?」叨

  「那年輕人笑間:「都是你的?」

  「正是,逼得我逃生。」

  他斟酒給她,遞過去一方大毛巾。

  「如果你決定不回去,我不反對。」

  「你有沒有一副望遠鏢?」

  、小舢舨上應有盡有,雋芝架起小型望遠鏡往大船看去,只見兩位姐姐同易沛充正在投入地討論那個難題。

  沛充真好,總是盡力幫人,他人的煩惱,統統與他有關。

  年輕人笑笑問道:「那是孩子們的父親?」他順著她的意思胡扯。

  「是,」雋芝脫口答:「兩位女士是我們雙方代表律師,現正努力談判利益。」她信口編起故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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