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往而不利。
易沛充見雋芝得意洋洋,因說:「看情形你是跟他們耗上了。」
「我才不,我那兩個不成才的姐姐才同他們沒完沒了。」
單身,多痛快,無牽無掛,他倆跑到日本館子坐下,才叫了菜,鄰桌來一對年輕夫婦與兩個孩子,雋芝立即召領班換檯子。
「雋芝。」
「一下子他們就要尖叫摔東西,我耳膜受不了。」
偏偏那兩個孩子不爭氣,果然就叫起來,爭個不休。
雋芝同易沛充道:「籐條一下去,馬上收聲。」
易沛充只有搖頭的分兒。
「沒有籐條,沒有家教。」
「再說下去,我的愛許有轉移。」
雋芝笑嘻嘻,「怎麼我感覺到好像有人恐嚇我。」
還是外國人的作風值得傚法,他們嚴格地把成年人與孩子們分隔,所各有各活動範圍,互不侵犯,舉個例,公寓房子出租時大字標明:嬰兒免問,先小人後君子,夜半號哭,擾人清夢,大忌。
不比華人、到那裡都抱著孩童,同甘共苦,看戲、飲宴、逛街、打牌,孩子就在一角自生自減喧嘩增加氣氛。
筱芝特別喜歡把她的寶見當現款似帶身邊,照顧不來,把保母也叫出來,人強馬壯,浩浩蕩蕩,雋芝幾次三番求饒:「把他們清清靜靜,留在家裡打個中覺豈非更加有益身心?」
不行,那是她的孩子,每一個家有那個家的家法。
結帳的時候雋芝聽侍應生抱怨:「倒翻了三杯汽水,似小魔君般。」
雋芝朝沛充投過去勝利一眼。
沛充低聲說:「有些孩子還是可愛的。」
雋芝拍拍他肩膀,「你小時候一定異於常兒,與眾不同。」
易沛充悠然說:「孩子像你,或像我,都不錯哩:品格正直,相貌端莊,身體健康,讀書成績夠標準,工作上亦獲讚賞,夫復何求。」
雋芝凝視他,「但是,你快樂嗎?」
難不倒易沛充,「我心情愉快時佔多數。」
雋芝不語垂首。
「你又有什麼心事?」
雋芝撥開頭髮,「滿頭華髮。」
易沛充嗤一聲笑出來,「是工作壓力嘛?待你著作滿百部慶功宴時,豈非雞皮鶴髮?」
雋芝蹬足,「你從來不會縱容我一下。」.
沛充摟著她,「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喜歡孩子,你吃醋,你怕他們搶掉你風光,你自己長不大,唐雋芝本身還是個孩子。」。
雋芝不得不讚歎地說:「易老師,真沒想到你這樣瞭解我。」講的當然是反話。
那一夜她特別累,寫了三兩行字便支撐不住,蜷縮到床上去。
不知道寫作人的夢是否特別多,雋芝又一次夢見了亡母。
在雋芝心目中:母親永遠年輕秀麗。
她坐在床沿對雋芝笑呢。
「母親。」雋芝落下淚來。
「雋芝,我真替你高興,你終於也有後代了。」
「我?」雋芝拾起頭來,嚇一大跳。
「是呀,」母親聲音充滿欣喜,「你懷了孩子。」
「不,」雋芝恐懼,「我沒有,我沒有。」
母親似乎詫異了,「雋芝,我以為你會高興。」
雋芝歇斯底里大叫,「不是,不是,你弄錯了,你弄錯了。」
她驟然驚醒,一身冷汗。
看一看鐘,才一點多。
她顫抖著手撥電話到翠芝家,接線人卻是二姐夫阿梁,他存心擋駕。
「半夜三更,翠芝已經睡下,她累了整天.沒有要緊事,也就不必喚醒她,你說是不是,明早人人都要上班。」
「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雋芝訴苦。
「雋芝,你應該找易沛充談。」阿梁提示她。
「沛充不會明白。一
「使他明白,你一定有辦法。」不知恁地,幾乎所有姐夫對小姨都有點嬉皮笑臉,阿梁亦不例外。
雋芝何嘗不知道擾人清夢,罪該萬死,只得寂寥地說:「沒事了。」
「明天我同翠芝說你找過她。」
雋芝嗒然掛線。
她是外人。
姐夫姓梁,姐姐是梁唐氏,小孩叫梁芳菲與梁芳華,全家是梁氏天下,唐雋芝是外人。
睡不著可以聽音樂或看錄映帶,但不宜騷擾他人。
雋芝同大姐年紀差距較大,可說的話更少,她也知道大姐的習慣:更加早睡。這會子做夢恐怕已做到第五十集。
惆悵良久,雋芝才啪地熄燈。
結婚有結婚的好處,此刻替她擋駕的,只有電話錄音機,不是配偶。
一早,雋芝致電銀河婦女雜誌,要求見莫若茜。
若茜答:「今天我時間全滿,這個電話也只能講五分題,除非——」
「沒關係,我不介意。」
「我一小時後去看婦科醫生,如果你不覺得太委曲——」
「是我的榮幸,叫你秘書把地址給我,我到醫務所等你。」
「好極了,雋芝,你最最通情達理,曉得體諒別人。一
是嗎,雋芝想,等她的成就同宇宙的皇牌洪霓不相仲伯之際,仍能不拘小節,遷就別人,那才叫做通情道理。
此刻,不過是識時務,與人方便,自己方便而已。
這點小聰明都沒有,還出來走呢?
雋芝打扮出門。
醫務所裡仍然擠滿生育年齡的女性。
雋芝十分訝異。
她一直以為除了她兩個愚昧的姐姐外,沒有人會再稀罕生孩子,不是說時勢不穩,生活艱難嗎?
看到了莫若茜,雋芝打招呼擠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還要等多久。」
「至少一小時。」
雋芝吃驚,「浪費寶貴時間可不是您的宗教。」
誰知莫若茜笑笑,「這是我難得的鬆弛時刻。」
變了,整個人變了,荷爾蒙內分泌起了至大變化,影響她人生觀。
雋芝只得問:「我沒有打擾你吧。」
「巴不得有人陪我說說笑笑。」
雋芝渾忘公事,她問:「這些女人,統是孕婦?」
莫若茜笑,「不。」
雋芝揚起一條眉毛,不?
若茜說:「這些女性,都希望在最短時間內,可以懷孕。」
雋芝要把這條公式好好消化,才能貫通融匯,她吃驚地說:「你的意思是.這間醫務所專治不育,而你是幸運成功例子,她們尚在輪候。」
「大作家倒底是大作家。」若茜微笑。
「若茜,難怪你說不是偶然。」
「跑這間診所已有三年,吃盡鹹苦。」若茜感喟。
「天,我還以為你春風一度,珠胎暗結。」
莫若茜笑得眼淚都掉下來,這唐雋芝就是有這個本事。
雋芝看到牆上掛著一張漫畫招貼,有許許多多赤裸美麗的嬰兒在一隻試管中游泳。
雋芝立刻噤聲,她可沒有膽子問莫若茜她的胎兒是否在培養劑裡泡製出來。
雋芝變得結結巴巴。
「你找我有急事?」.
「呵,噢,嗚,是,我想到題材了。」
「我知道你不負所托。」莫若茜大樂。
「也許你會反對。」
「這次又是什麼妙方?」
「虐兒妙方。」
莫若茜又笑,「可見一定有讀者,我先忍俊不住,這分明是沒有兒女者的夢想,虐兒?虐母才真。」
「那我明日就開始寫。」
「你打算怎麼樣虐待他們?」
雋芝心花怒放,「首先,會講話的時候,與大人應對,就得說YESMADAM,同母親說話,要說YESYOURMAJESTY,並且吻母親的手背。」語氣充滿憧憬。
莫若茜仰天長歎,「雋芝,知彼知己,才能百戰百勝,你對孩童一無認識。」
「誰說的,我從來不批評歧視我不認識的人與事。」
「你要好好的做功課,好好搜集資料,好好研究新生命,否則,讀者會取笑你。」
雋芝不服氣,「我對他們已有充分瞭解。」
若茜拍拍她的肩膀,「相信我,你十分無知。」
「喂—」雋芝抗議。
這個時候,一位年輕太太自內室出來,忽然掩臉失聲痛哭。
雋芝大吃一驚,其餘候診者卻投去瞭解同情目光。
只見護士前去扶住安慰那位少婦。
「怎麼一回事?」莫若茜忙問。
另一位看護低聲答:「報告出來,兩邊輸卵管阻塞。」
莫若茜卻說;「可用手術取卵作體外受孕。」口氣似專家。
「情形複雜得多丁。」
「不是沒有希望,我同她說去。」
不由分說,也不管生張熱李,若茜過去一手摟住少婦,在她耳畔絮絮說起來。
雋芝瞠目結舌,在這之前,她根本不知道世上有這一小撮志同道合的婦女存在。
看來要真正認識母子關係,還得在小生命尚未形成之前開始。
本市人山人海,鬧市逼擠到互相踐踏地步,北上神州,又有十一億人口,只愁節育,不愁生育,這還是雋芝第一次知道有如此渴望孩子的婦女。
這真的結結棍棍地打開了她的眼界。
少婦哭聲漸停。
若茜把她送出醫務所,回到雋芝身邊。
看見雋芝下巴合不攏的樣子,她輕輕冷笑說:「偶然?」
雋芝大惑不解,「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親力親為,為什麼不能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若茜可逮到機會了,「只因虐兒者眾。」
雋芝正沒好氣,看護高唱:「莫若茜。」
「輪到我了,雋芝,你也一起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