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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亦舒

  「翠芝,你算是最瞭解我的人了。」

  巧是真巧,姐妹倆在醫院大堂碰見老朋友莫若茜,只有時間招招手,伊便由丈夫及其他親人擁撮著乘電梯上八樓產房。

  「你看,」雋芝感慨萬千,「際遇不同。」

  翠芝勸道:「你若嚮往這種場面,將來生養時我幫你叫沛充敲響鑼鼓。」

  雋芝嗤之以鼻.「一定要同易沛充生嗎?」

  「唷,我可不知你交友廣闊,多面發展。」翠芝瞪她一眼。

  翠芝在病房陪她到深夜,在電話中與兩個女兒喂隅細語,情深似海。

  焦芝說:「我來講故事給她們聽,祝氏三虎不知多愛聽我說書。」

  「算了吧,」翠芝抱拳,「您那些恐怖故事叫我女兒噩夢連連

  您真是虐兒能手。」

  雋芝有點歉意,她的確繪形繪色講過聊齋故事給菲菲及華華聽。

  「鬼故事亦有益智一面,況且我講的都是經典名著。」

  「你一直不喜歡孩子們,直至最近,為什麼?」翠芝問。

  「我不是不喜歡他們,我只是不原諒自己,孩子們提醒我,我雖不殺母親,母親因我而死。」

  翠芝搖頭,「彼時醫學落後.大家均不知道乳腺癌因傷孕迅速擴散,求求你不要再把自己沉迷在這件事裡。」

  雋芝苦笑,「我渴睡了,翠芝,你請回吧。」

  「明早我再來。」

  雋芝想起來,「對了,翠芝,你知不知道誰家的孩子叫因因?」

  翠芝不以為意,「護士來替你注射了。」

  雋芝墮入夢鄉。

  第二天一早,長話短說,最簡單的描述便是,唐雋芝似牲口準備受屠宰般被安排妥當。

  翠芝趕到時她已服過鎮靜劑,只能咧咀向姐姐笑笑口,不能言語。

  她忽然看到翠芝身後有個人,誰?是易沛充,他在哭,這傻瓜,居然淌眼抹淚。

  唉,完全不必要,過兩天,他還不是會為著芝麻綠豆的事同她吵個不休,人類的感情為浮面氾濫:一下子感動,一下子忘懷,紛紛擾擾,不能自已。

  雋芝這一刻內心明澄,咀角掛著濃濃笑意。

  看,一個人有一個人好,了無牽掛,赤條條來,赤條條去。

  唐雋芝被推進手術室。

  彷彿只過了一分鐘就甦醒了,雋芝十分寬慰,噫,又可以在紅塵中打滾兼穿時裝吃冰淇淋了,隨即那極度炙痛的感覺排山倒海而至,布蓋她全身每一個細胞,雋芝忍不喘息,「痛!」她說。

  是翠芝的聲音,「好了,醒了。」

  她醒了,母親沒有。

  雋芝躺病床上,斷斷續續,不停的睡了又睡,夢中穿插無數片斷,似回復到嬰兒時代,她看見了母親,雋芝,振作一點,雋芝,母親叫她,雋芝落下淚來。

  老莫曾同她說過:「不是每個母親像你想像中那般完美。」

  雋芝當然知道,有同事告訴她:「在家住了十多年,家母一直給我們吃剩菜冷飯,我們從未見過當初新煮的食物,真正怪不可言。」

  又有人抱怨,「要書沒書讀,要衣沒衣穿,要吃吃不飽。」

  更有人說…「這叫做怪?我記得童年時多年來每早都有小販送來一隻麵包與一瓶鮮牛奶,我從來沒嘗過滋味,弟弟也沒有,由誰享用?是家父自己,孩子有什麼地位?幼兒是最近才抬的頭。」

  「家母待我,無微不至——的精神虐待。」

  也總比沒有母親好,吵鬧爭執,互相憎恨也是一種關係,許多夫婦折磨對方數十年難捨難分,也基於同樣原因……

  四肢不能動彈,腦袋可沒休閒,這許是文人本色。

  真正清醒,是三十小時之後的事,雋芝見身邊有個人蹲著,便隨口問:「喂,幾點鐘了?」

  那人是雙眼佈滿紅筋的易沛充。

  雋芝瀏覽病房,已經有兩大篷白色鮮花擱在床頭。可見郭凌志來過兩次。

  另一隻瓶中還有小小紫色毋忘我,這是易沛充作風。

  自製慰問卡兩張,出自菲菲與舉華。

  接著易沛充輕輕說:「二姐二姐夫送了香檳來。」

  雋芝精神一振,「快點冰起來。」

  沛充問:「感覺如何?」

  「痛。」

  「極難受?」他心疼不已。

  「像一塊烙鐵烤在小腹上。」雋芝已痛出一額冷汗。

  「我喚人來替你注射止痛針。」他伸手按鈴。

  雋芝問:「你都知道了?」

  易沛充點點頭,「雋芝,讓我們結婚吧。」

  「我可能無法生育。」

  「我們順其自然。」

  「不,易沛充,為免日久生悔,不如先試試生孩子。」

  「你說什麼,你麻醉藥醒了沒有?」易沛充提高聲線。

  護士捧著針藥進來,剛剛聽見這句話,不禁瞪著易沛充斥責:「你為何對著病人大呼小叫?有什麼事,過幾天再找她商量未遲。」

  可憐的易沛充,不眠不休兩日兩夜,換來一頓責罵。

  他只得暫時出房迴避。

  雋芝雙眼看著雪白天花板,結了婚盼望孩子而沒有孩子,十年八年那樣呆等下去,噫,好人變成罪人,唐雋芝才不吃那樣的苦——終日以內疚目光看住丈夫,低聲伏小,出盡百寶用其他辦法補償……談也不要談,她情願孤苦一生,讓易沛充娶別人好了,年

  年為十一億人口添多一名。

  她唐雋芝照樣依然故我做人。

  除非先讓她懷孩子,否則絕無可能嫁易沛充。

  沛充回到房中,「我去替你買些書報雜誌回來。」

  「沛充—」

  「沒有商量餘地,先結婚,後生子。」

  「你這個迂腐的末代書生。」雋芝搖頭歎息。

  她獨自躺床上,聽見輕輕啪的一聲,嚇一跳,半晌,才發覺那是自己豆大的眼淚掉在枕頭上的聲音。

  雋芝訕笑,不知多久沒有這樣傷心,如今倒底是為了什麼?人生在世,唐雋芝已不算委屈。

  下午,翠芝瞭解了情況,在醫院餐廳與易沛充說話。

  「沛充,緣何斤斤計較個人原則?當心因小失大。」

  「二姐,你難道看不出來,雋芝目的在孩子,不在我。」

  「愛你的孩子.不就等於愛你。」翠芝不加思索。

  易沛充苦笑,「但願如此,但那只是上一代的想法,新女性把嬰兒與他的父親劃清界限,互不干擾,二姐,這世界漸漸要變成母系社會了。」

  「沛充,別亂說話。」

  「真的,新女性有才幹有智慧有收入,她們才不在乎家中有否男人支撐大局,孩子索性跟她們姓字亦可,二姐,我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

  「雋芝不會的。」

  「我有第六感,如果答應了她,一旦有了孩子,她一定踢開我。」易沛充非常感慨。

  翠芝先是一怔,隨即大笑起來,嗆咳不已。

  世界真的變了,若干年前,哪個無知少女未婚懷孕,那真要受全人類踐踏,貶為賤胚:永不超生,一般人只聽過要兒不要娘,可是此刻易沛充一個堂堂男子漢卻擔心女友要兒不要爹。

  還有比這個更好笑的事嗎。

  易沛充似只鬥敗了的公鷂。

  他說:「一旦同居,雋芝得了手,她幹嗎還要與我結婚,我還能給她什麼?所以我定要基守這條防線,如果要我易沛充死心塌地,必須要有合法婚書。」

  翠芝連眼淚都笑出來,「對,你要有合法保障。」

  「不然的話,我只是姘夫,我孩於是私生兒,太吃虧了。」

  「是,男子也有權要求名分。」

  「二姐,你可同情我?」

  翠芝要到這個時候才能鬆口氣,正顏說:「我一向當你是妹夫,沛充,那得看雋芝肯不肯退一步了,別怪我不提醒你,沒有誰可以阻止雋芝生孩子。」

  易沛充立刻捧住他的頭。

  他想到那一大蓬,一大蓬的白花的主人.那男子有一雙會笑的賊眼,相形之下,易沛充看上去似一塊老木頭。

  這種人虎虎眈眈,專門伺虛而入,莫製造機會給賊骨頭才好。

  「沛充,記住要大小通吃呵。」

  易沛充拿住黑咖啡的手簌簌地抖。

  那邊廂雋芝正在輾轉反側,呻吟不已,忽見病房門外搖搖晃晃摸進來一個人,定睛一看,意是穿著睡袍的莫若茜。

  雋芝吃一驚,「你還沒有生?」

  「當夜就生啦,剛去育嬰室看過孩子。」老莫笑嘻嘻過來。

  「甫生育就亂跑?」雋芝更加吃驚。

  「來看你呀。」老莫慢慢坐在她床沿。

  「不痛?」

  「可以忍耐。」笑嘻嘻絲毫不在乎,氣色甚佳。

  她甫見愛兒,心情亢奮,身體內分泌產生抗體,抵禦疼痛,情況自然與雋芝有所出入,大大不同。

  唐雋芝黯然。

  老莫握住雋芝雙手,「明年今日,你也來一個。」

  雋芝啞然失笑,「同誰生?」

  老莫理直氣壯,挺挺胸膛:「自己生,咄,恆久以來,盤古至今,誰幫過女人生孩子?」

  雋芝想一想,「醫生。」

  「我有好醫生,別伯。」

  雋芝微笑,「老計呢,他一定樂不可支。」

  「真不中用,」老莫言若有憾,「一看見孩子的臉,竟號淘大哭。」

  「同他長得一樣?」雋芝莞爾。

  「一個樣子出來似,真正不值,明明由我所生,跟他姓字,還得似他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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