雋芝覺得非常悲慘,這永遠是一場沒有勝利者的戰爭,人人都是輸家。
就在這個時候,易沛充趕來送行,一隻手搭在正發愣的雋芝肩上,把她嚇得跳起來。
他問她在看什麼、她沒有回答,兩人雙雙上前向姐姐姐夫道別,雋芝把她親自設計的孕婦服交給姐姐。
百忙中雋芝一回頭,已不見了那雙眼睛。
它們白亮麗了那麼些年,白白做了別人的插曲。
祝家終於走了,雋芝空下來,寫了許多稿,卻也覺得額外空虛。
她又見過郭凌志好幾次,每次的會都投機愉快得使她擔心.追求快樂是人的天性,終歸唐雋芝會壓抑不住?
她每週末跑梁家,死性不改,老是整頓修理菲菲與華華兩姐妹,小女孩受不住委曲,有時放聲大哭,阿梁頗有煩言,「三妹,你當心,將來你生下女兒,我也照樣泡製她。」
雋芝在這個時候,會覺得秋意特別濃,一件簿凱絲米絲毛衣簡直抵擋不住那寒意,她哪來的子嗣?
雖然同志區儷伶一直向她保證「不怕,有我陪你」,她仍覺得自己漸漸成為少數民族。
還未到冬瑕,翠芝一家已經出發到溫哥華旅遊,順帶視察一下新移民的就業機會,翠芝笑說:「一起來吧。」
「去你的,」雋芝說:「傭人陪同服侍不夠,還要添我這個隨從。」
「你一個人在家幹什麼,不怕悶?」
雋芝勃然大怒,「誰向你說我悶,你見我的眼睛悶還是鼻子悶?我有喝不完的酒,寫不完的稿.談不完的情,花不光的錢,悶?」
「好好好,」翠芝假笑著敷衍妹妹,「那你本年度第三次赴巴黎享受浪漫好了,然後在五星酒店內埋頭埋腦醒它五日五夜,因為這次櫥窗同上次一樣,還沒來得及換,連逛街都不再新鮮。」
「唐翠芝,你是個毒婦。」
「跟我們一起吧,我同你到三藩市看大姐,她要做手術了。」
雋芝說:「我求求你向我匯報詳情。」
「你不去替她打氣?」
雋芝額角冒出亮晶晶的汗水來,一臉恐懼神色。
翠芝知她心中有揮之不去的陰影,歎氣曰:「我明白。」
於是唐雋芝一個月內兩度到飛機場送行。
翠芝的行李比筱芝更多,六七隻大箱子,不知都裝些什麼,要塞滿它們也很講一點功力,雋芝出門就永遠只得一件手提行李,在海關直出直入,身外物越少越好,但姐姐們的觀點角度顯然不同。
出版社還沒放假,雋芝已經靜得發慌,找過區儷伶兩次,她都同洪霓開會,事後也沒有覆電,只托秘書問有什麼要事。
偏偏唐雋芝一生並無要事,且引以為榮,並打算終身迴避要事,便不方便再去煩人家。
她百般無聊,找莫若茜解悶。
「老莫,我下午帶備糕點上你家來談天可好。」
「雋芝,下午二時至四時是我午睡時刻。」
「那麼,我接你出來晚飯。」
「小姐,今時不同往日,一到八時許我已疲倦不堪,動作如企鵝。」
「什麼,孩子還未出生已受他控制,將來怎麼辦?」
老莫心平氣和答:「做他的奴隸呀。」
沒出息。
「你四點半上來,我們或可以聊三十分鐘。」
雋芝本不屑這種施捨,奈何寂寞令人氣短,沒聲價答應下來。
幸虧那是一個愉快的下午。
老莫剛剛睡醒,一看唐雋芝帶來最好的奶油芝士蛋糕,樂得精神一振,打開盒子,唔地一聲,連吃三塊,面不改容。
雋芝早已習慣孕婦們此等所作所為,醫生管醫生叮囑:你們亂吃不等於胎兒長胖,體重增加十二公斤左右最最標準,太重純屬負累,但是許多婦女生下孩子之後仍然超重十二公斤,看情形莫若茜會是其中之一。
精神苦悶是大吃的原因之一,辛苦是原因之二,老莫坐著聊天,雋芝看到她的胎兒不住踢動,隔著衣裙都非常明顯,因而駭笑。
雋芝因道:「健康得很呀,我跟你說不要怕。」
莫若茜說:「我不知道你熟不熱水滸傳,此嬰練的簡直就是武松非同小可的畢生絕學鴛鴦腿玉環步。」少一點幽默感都不行。
「老莫,坦坦白白,老老實實,有沒有後悔過?」
「噓,他在聽。」
雋芝莫名其妙,「誰,屋子裡還有誰?」
莫若茜指指腹部,這老莫,另有一功,叫雋芝啼笑皆非。
「我只可以說,即使沒有這名孩子,我也不愁寂寞。」
「那何必多此一舉。」
「我喜歡孩子。」
「他們固然帶歡樂,但也增加壓力。」
「我知道,舉個例,你知道我幾歲,是不是?我年紀不小了。」
雋芝點點頭,老莫一向不瞞歲數。
「人當然一天比一天老,我從來沒省介意過,皺紋,雀斑,均未試過令我氣餒,但是,此刻我決定在產後去處理一下,說不定整整居梢眼角。」
雋芝瞪著她。
「我怕孩子嫌我老。」
雋芝張大了咀,匪夷所思,天下奇聞。
過半晌雋芝問:「你的意思是,怕孩子的爸嫌你老。」
莫若苗嗤一聲笑:「他?我才不擔心他,他有的是選擇,雋芝,我說一段往事給你聽。」
「講,快講。」正好解悶。
「雋芝,家母三十六歲生我,照今日標準,一點也不老,可是數十年前,風氣不同,我十一歲那年共她乘電車,碰到班主任,那不識相的女子竟問我:『同外婆外出?我恨這句話足足恨了廿年。」
「嘩,這麼記仇,我要對你另眼相看。」
「雋芝,你不明白,我其實是嫌母親老相,不漂亮。」
「呵,六月債,還得快。」
「喂,你到底聽不聽。」
「不用搪心,正如你說,風氣同規矩都不一樣,令堂的中年,有異於你的中年。」
「但是,」老莫蒼茫的說:「最怕貨比貨,有些母親只比孩子大十多廿年。」
「現時很少有這樣的母親了。」
「我怕有一天孩子問媽媽你幾歲。」
「我的天,你不是打算現在才開始瞞歲數吧。」雋芝吃驚。
「我不會騙他,但我也不打算老老實實回答他,我會與他耍太極。」
「老莫,這完全沒有必要!」雋芝跳起來。
「我一直希望有個漂亮年輕的母親。」她說出心事。
「也許你的孩子沒有你那麼幼稚。」
「我與家母一直合不來,我們之間有一道大峽谷似鴻溝,無論我怎麼努力,都未能討好她。」
「小姐,或許那只是你們性格不合。」
「是年紀差距太大,我真怕歷史重現。」
老莫是真的擔心,她額角一直冒汗。
「莫若茜,我知道每個人都有條筋不太妥當,但到了這種地步,你理應反省,來,不要歇斯底里,適當的焦慮可以原諒,你已經過了界限。」
「每個人都有心頭刺。」
「好,好,好,」雋芝只得安撫她,「你儘管做一個年年二十九的老母親好了。」
「他會不會相信?」老莫竟想進一步與雋芝討論這個問題。
雋芝微笑,「假使他愛你,他不會介意。」
莫若茜這才笑起來。
自沙發上起身時,要雋芝拉她一把。
這一拉是講技巧的,不能光用蠻力,雋芝訓練有素,僅得使巧勁發力。
「雋芝,幾時輪到你呢,你也來泡製一名小小唐雋芝吧。」
雋芝拚命搖動雙手,「我只是自愛,絕不自戀,我不自覺了不起,世上有我一個無用之人已經足夠,不必複製一份。」
「那副機器在你身上,雋芝,按著自然定律,它有休工的一天,屆時長夜漫漫,後悔莫及,別說愚姐不忠告你。」莫若茜危言聳聽。
她的口氣,一如彼芝翠芝,好似同一師傅教落山。
「你們是你們,我們是我們,我們尊重你們,但不贊同你們,你們儘管生養,我們儘管逍遙。」
「雋芝,事實勝於雄辯,越來越多人朝我們這邊投誠,你們那一邊,叛將日多。」
雋芝見她有點累,意欲告辭。
「我不是多管閒事,我只是關心你。」
雋芝握住老莫的手,兩者之間微妙分界,聰明的她還分得清楚,老莫自然不是那種好掌握別人私事倒處宣揚以示權威的無聊人。
她送她到門口,「雋芝,小時候,教科書上還用英制,我老希望有朝一日上下兩圍會發育成三十六與三十六,今日,總算如願以償價,可惜中圍不是二十四,而是四十二。」
兩個女人在門口笑得蹲下來。
看得出莫若茵開頭意欲工作育嬰兼顧,此刻發覺精神體力均不克應付.做妥一樣已算上上大吉,很明顯地她已作出抉擇,老莫可能會退出江湖。
整段會晤時間她隻字不提宇宙出版社、銀河婦女雜誌,以及星雲叢書,她並非患上失憶,而是對工作已完全失去興趣。
返家途中,雋芝的車子跟在一輛九座位房車後邊,只見後車廂黑壓壓坐滿孩子,一共有……雋芝數一數.五名。
紅燈前車子停下,他們齊齊自後窗看向雋芝,天,統統長著一模一樣的扁面孔小眼睛.奇醜,但是有趣之至,雋芝忍不住笑出來,向他們招手,接著,前座一個女子轉過頭來,她一定是孩子們的母親.因為所有的子女都承繼了她五官的特徵,簡直如影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