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完全是許弄潮本人的事。」孔令傑凝視徒弟,「那不是你的責任。」
「師傅說得對。」
「放下擔子、包袱,一身輕鬆。」
石丙傑笑笑,他也會這樣教人,只是自己做不到。
他倆結伴離開。
應該了無心事,但不知怎地,石丙傑未能展眉。
第二天一早,機械人進來,禮貌地說:「石醫生,原醫生有請。」
莫非弄潮已經甦醒。
「原醫生說,許弄潮小姐要見各位、」
石丙傑驚喜交集,呆住半晌,然後深深吸一口氣,衝出門去。
他險些與孔令傑相撞,一把拉起師傅,隨機械人到病房去見許弄潮。
他們意外。
她坐在床沿,穿著一襲白袍,凝視自己的舊身軀。
丙傑一時情急混淆,看見什麼人的面孔就叫什麼人的名字:「曼曼。」
曼曼沒有回答他,她充滿憐惜的眼光仍然注視床上不動的許弄潮。
石丙傑終於領悟,他又叫:「弄潮。」
曼曼茫然抬起頭來。
原醫生最鎮定,「弄潮,你得向舊的我話別了。」
只見曼曼輕輕的抱起弄潮上身,摟在懷中依依不捨。
石丙傑吃驚,人類竟會對自己的皮囊懷有這樣大的愛憐,始料未及。
「你願意把它葬在曼勒醫院嗎?」原醫生問。
只見曼曼點點頭。
「那麼,我們明天上午舉行葬禮,請你在場。」
多麼怪異,許弄潮將出席自己的葬禮。
原醫生笑說:「慢慢你會習慣,慢慢親友也會習慣。」
孔令傑問;「她照過鏡子沒有?」
「還沒有。」原醫生轉身問她:「弄潮,你準備好了沒有?」
她又點點頭。
原醫生扶起她輕輕站起,然後打開鏡框,她看到反射,退後一步,無比驚駭。
孔令傑輕輕說:「反應同矯形病人完全一樣,只不過他們是驚喜的。」
她朝石丙傑看來,石丙傑一句話也說不出,面孔是曼曼的面孔,神情卻是弄潮的神情,兩個人再也分不開來。
原醫生微笑,「弄潮,我們需要你詳述心理狀況,不過事先,你要休息。」
弄潮攤開雙手,細細觀察,她喃喃說:「天,這簡直不是一雙做事的手,皎潔白嫩,吹彈得破。」
孔令傑笑:「好了好了,懂得抱怨了,可見是大好了。」
弄潮忍不住踏前一步,投向孔令傑懷抱,緊緊擁住,落下淚來,「謝謝三位。」
孔令傑拍打她背部,「那兩位要妒忌的,快鬆手。」
弄潮破涕為笑。
原醫生沉默一會兒,然後說:「老孔,我們還要去喝一杯,來,到我私人沙灘來。」
孔令傑求之不得.便對石丙傑說:「你陪弄潮說兩句。」
跟著,看護進來,把弄潮的舊身移走。
穿著白袍的她仍然不失秀美,抬起頭自嘲,「找到底是誰?」
石丙傑回答:「你是許弄潮,但你得借用游曼曼的證件與身份。」
他把曼曼的護照給她。
「但是游曼曼不再存在。」弄潮猶疑。
「誰說的,」他握住她雙手,「只有她有這樣的玉手。」
「那我呢,明天他們將埋葬我。」
「你此刻正同我說話,你是活生生的許弄潮。」
許弄潮忽然失笑,「我再也弄不清楚,是我化作了蝴蝶,抑或蝴蝶化作了我。」
石丙傑輕輕說:「你本來就是一隻蝴蝶。」
她輕輕伸展活動四肢,然後說:「我們都是血肉之軀。」
石丙傑卻在默禱:曼曼,我們沒有微求你的同意,擅自借用你的身體,請你原諒。
誰知弄潮轉過頭來,「丙傑,你說什麼?」
石丙傑瞠目,「我沒有開口。」
「你剛才叫我原諒你什麼?」
石丙傑怔住,看著弄潮,不敢作聲。
「不管是什麼,丙傑,我都原諒你。」
剎那間,這像是曼曼的聲音,曼曼的語氣,石丙傑淚盈於睫。
看護進來說:「石醫生,許小姐需要休息。」
石丙傑頷首退出。
那天黃昏,他在沙灘找到其餘兩位醫生。
難找?並不,一位土著笑著說:「你只要聞到霖酒香,就會找到他倆。」
石丙傑沒有失望。
原君的背脊就是枕在一桶霖酒之上。
他的鬍鬚又長滿腮,皮膚反映著陽光的金棕。
「小老弟,坐。」
石丙傑老實不客氣坐在孔令傑身邊。
原君笑道:「此地樂,不思蜀,你師傅不想回去了。」
石丙傑不加思索地說:「豈止是他,我也決定留下。」
「什麼?」孔令傑一怔。
「原醫生,我有一個請求。」
「除出請求我戒酒,什麼都有商量。」
「請原醫生推薦我進曼勒研究院。」
原君根本沒有醉,此刻連兩分酒意都壓抑下去,他不出聲。
孔令傑也為石丙傑那句話沉默。
「我願意加入曼勒醫院繼承父母遺志。」
過良久,原君才說:「你想清楚了?」
「我思考良久,如果我的資歷不成問題,請原醫生成全。」
原君放下酒杯,「曼勒醫院不同別處,你一進來,絕無上下班時間,它是一個秘密組織,你所參予的一切,都不能公諸於世,你得終身效忠。」
石丙傑不加思索,「我明白。」
「丙傑,這意味著你可能永遠不能再做一個普通人,你還年輕,可能不知道一輩子生活平凡有什麼好處,可是相信我,
那正是許多不平凡的人嚮往的身份。」
孔令傑也看著徒弟。
「曼勒大部分紀律嚴格的不近人情,許多經費來歷不明,事實上如果有人知道我將內幕向你透露,我很可能被革除顧問身份。」
石丙傑氣定神閒,不為所動。
「丙傑,考慮清楚再說,你的資歷毫無問題,又是石少雄後人,薦你入會,舉手之勞耳。」
「好,」石丙傑笑笑,「我再考慮,再請求。」
他站起來離去。
夕陽下孔令傑問老友:「怎麼一回事,你倆同時棄權?」
「我希望丙傑只是一時衝動。」
孔令傑沉默半晌才問:「當年由他父母薦你入曼勒?」
「正是。」
「時間到了,由你再推薦他,也許亦是天意。」
第十三章
第二天清晨,由當地教會的牧師主持儀式。
即使是曼勒醫院,亦無法證明沒有上帝存在,只有愚昧人說,沒有上帝。
弄潮身上擺滿雪白百合花,嚴格來說,這已是許弄潮第二次埋葬她的身體。
她沉默地站在一旁,觀看整個儀式,最後,她為自己獻上一束玫瑰。
弄潮進展良好,隨時可以出院,返回家中,過正常生活,她的苦難已經過去。
天下著微雨,孔令傑向她招手說:「快過來享受,回到都會,天氣人工調節,一切講方便效率,再無氣氛可言。」
弄潮笑咪咪過去替教授握住傘。
原君頹然,「她已不是原先那個許弄潮了。」
石丙傑完全同意,她也不再是原先的游曼曼,她誠然有她們的影子,但是她與她們不一樣。
原君攤攤手,「我已沒有煩惱,我所喜歡的人,已經不在。」
石丙傑不敢搭腔,否則真想問一句:那麼原醫生你是否再度失戀?
他只是告訴他:「我們明天回去,我得把她交還她父母。」
「孔老怪不走了,他決定在這裡退休。」
「開玩笑!」
「不,是真的,你獨自送弄潮回去吧。」
「醫院裡邊的千頭萬緒——」
原君笑,「你信不信世上真有放不下的事,離不開的人?」
石丙傑馬上也笑,「不信。」
「所以,」原君笑笑,「我倆將結伴到處逍遙。」
孔令傑過來問:「為什麼有人說醫院需要我?」
原君答:「醫院可以需要其他優秀的醫生。」
他搭著孔令傑的肩膀,一起離去。
石丙傑與許弄潮一直站在毛毛雨下,雨越下越急,兩個人終於變為落湯雞。
弄潮說:「做真人的感覺真好。」
只有她才瞭解箇中滋味。
下午,石丙傑陪她游泳,一直游出去,游出去,游到海深處,潛下珊瑚礁,游至精疲力盡。
弄潮兒到這一刻才像個弄潮兒。
她在白色沙灘上打個滾,細沙無處不在地粘在混漉漉身
體上,好比穿上一件紗衣。
弄潮說:「十五歲後還未賞試過有這樣好時光,成年後,我從沒有任何一日,毋須為自己的生活籌謀、打算、思慮、擔憂,過的是營營役役,你爭我奪的日子,憂心悄悄,肩上千斤重擔,大抵由我性格缺憾造成,如今脫胎換骨,再世為人,不由得沾染了曼曼的率性不羈,忽感輕鬆,可說是意外收穫。」
更可能是她看通了世情。
「我已經準備好了,我隨時可以回家。」
石丙傑看著她點點頭。
原醫生說得對,他們所愛的人,已經不復存在。
石丙傑愛過曼曼,但她不是曼曼,石丙傑也非常喜歡弄潮,但她也不是弄潮兒。
奇怪,她似擁有新生命。
由他陪著弄潮返家。
在飛機上,因為態度親暱,服務員誤會他倆新婚,奉送香檳慶祝。
弄潮輕嚷:「我最愛這個。」
而石丙傑明明記得,曼曼才最愛喝香檳。
游家的車子在飛機場等。
老司機一看見許弄潮,馬上呆住,隨即老淚縱橫:「小姐,你治癒了病,這下子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