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潮說:「原醫生說,最晚到下個月初,我就得接受手術,遲者自誤。」
「他的忠告,你非接受不要。」
弄潮笑笑:「我同你都應當感激化。」
「是,」石丙傑已把電腦印出來的父母的照片援在案頭,「因他,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弄潮忽然說:「麥哲倫號遇險失蹤,下落仍是個謎。」
「你是指我還有與父母重逢的機會?」丙傑苦笑。
是,不是沒有可能的,也許他們在航道中迷途,多年來流落在宇宙某個角落一個無名星球上,成為異鄉人。
也許時空差錯,一時不能返回今日的地球上,待麥哲倫號終於脫險回家,石少雄夫婦會發覺他們比石丙傑更年輕。
弄潮說:「也許有一日,他們會回來,你們會一家團聚。」
石丙傑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棄嬰,已經心滿意足。」
弄潮沉默一會兒才問:「你讀到有關新聞了吧。」
「你指哪一段新聞?」石丙傑並非明知故問,最近發生的事實在不少。
「游家的悲劇。」
「呵,那一段,是,我知道。」
「有些人真是傳奇,生活奇情詭艷,」弄潮感喟,「一生勝過他人十世。」
石丙傑心中暗暗好笑,還有誰的一生比許弄潮更奇?她倒來講別人。
「短短幾天之內,她從新娘子變為寡婦,蜜月可能尚未結束,不知如何適應。」
「悲劇並非意外,玩火者終會自焚。」
「我有一種感覺,丙傑,她的故事尚未結束。」
「當然沒有,但在她的生活劇本裡,我已經離場。」
「不,丙傑,我有強烈的感覺,她在你的生命中,仍占很重要的地位。」
石丙傑苦笑,「你的第六感覺可不可靠?也許想得太多了。」
弄潮說:「不,丙傑,我們生命中的人,有些,去了又會回來,兜兜轉轉,非常奇妙。」
「我知道,可是更多的時候,他們去後從此消失,而且,我們也不希望與他重逢。」
「我明白,我生活中也有這樣的人。」弄潮的目光看出去老遠老遠。
那些,泰半是傷過我們的心,事後眼前無路,又思回頭的人。
下午,石丙傑與師傅談到許弄潮。
孔令傑說:「本市幾百萬人口,竟找不到她需要的軀殼,看情形比徵婚更因難。
「我卻在想另外一個問題。」
「說出來研究研究。」
「是否只要曼勒醫院願意,許弄潮可以像彭祖那樣,生活八百年,甚至與天地同壽?」
「不。」孔令傑答。
石丙傑反而鬆一口氣。
「我同老原談過,人類記憶電波非常薄弱,在傳送過程中不易保存,可一不可再,目前這項手術仍在實驗階段,可能永遠不會普及,原君要求我們守秘。」
石丙傑說:「原醫生手頭上有合用的身體。」
「他好像什麼都有,無所不能,」孔令傑說:「除出他嚮往憧憬的愛情。」
石丙傑莞爾。
「索性終身不來,也就算了,給他一個逍遙自在的藉口,喝喝老酒,浪蕩不靶,不亦樂乎,千萬別到我這種年紀才忙著戀愛,感覺猥瑣。」
「我不覺得,」石丙傑連忙表示意見,「我相信我父母假如存活至今,一定相愛不渝,愛的表現分許多種,上了年紀,做任何事不知含蓄低調,均屬肉麻,戀愛無罪。」
孔令傑攤攤手,「照你這麼說,我難道還應勇往直前?」
石丙傑調皮地看著師傅,「沒有目標,空談無益。」
孔令傑不出聲。
過半響,石丙傑問:「誰,是誰?」
孔令傑暴喝一聲:「整擔的工夫不去做,專門狗拿耗子。」
石丙傑笑著退出。
原醫生這些日子一直住在孔老家中,照孔令傑的說法是,他快要喝光孔宅地庫裡所有的酒,一邊喝,一邊不留餘地的批評。
兩個老朋友似相處得極愉快。
石丙傑發覺原醫生對許弄潮的態度顯著改變,不,不是冷淡,而是故意把距離拉遠。
言語間忽然會添增一些像「你們到了中年自然明白」,「上一輩的人想法不一樣」,「人生路走了大半當明是非黑白」之類的評語,令石丙傑與許弄潮莫名其妙。
石丙傑暗暗覺察到他像是想退出事先約定的競爭。
弄潮也發覺了,她笑問:「原醫生受了什麼打擊,為什麼似忽然老了十年?」
不,不是老,而是別有用心。
他若是真的蒼老憔悴,也不會應孔令傑邀請,勞心勞力在市立醫院為醫學院學生舉行一連串講座。
每逢星斯三下午,學生連實習醫生把演講所折個水洩不通。
石丙傑站在通道上聽了好幾節演講,得益非淺。
他巡完病房,來不及換衣服,就到演講庭佔一席位。
原醫生還沒到。座位已客滿,他見到看護匆匆推門而入,問學生可見過石醫生。
石丙傑連忙舉起手。
他擠到護士身邊,「什麼事?」
「游胤馨請你即刻到游宅去一趟。」
石丙傑不想動。
看護輕輕說:「即使再一次狼來了,也到底是從前未婚妻。」
石丙傑慚愧地點點頭。
穿制服的救護人員比他先到。
白車的藍頂燈刺目地旋轉,石丙傑剛來得及看見他們自泳池撈起曼曼置擔架上。
石丙傑蹲下欲吩咐他們急救,其中一位救生員輕輕說:「不中用了。」
石丙傑輕輕把曼曼的頭髮往後掠,露出她美麗精緻面孔,她的眸子半開半合,瞳孔已經放大。
石丙傑惘然.他把曼曼的手放在胸前。
與他一起上救護車的還有游胤馨夫婦。
三個人都非常沉默,車子駛出很久,游太太忽然問丈夫,「我們坐在救護車中幹什麼?往何處去?」一片茫然。
游胤馨沒有回答,過一會兒,他哭了。
石丙傑看著車窗外往後飛馳的風景發呆。
游太太百上加斤,拉住他的手臂,「丙傑,你同曼曼過得好,為何分手?」
石丙傑像啞巴。
「既有今日,低必當初?」她不住飲泣。
到達醫院,辦過手續,游氏夫婦離去。
石丙傑竟日坐在曼曼身邊,不曾動彈。
看護進來,給他一杯熱飲,「醫生,不是你的錯,不要把整個世界壓在你的肩膀上。」
石丙傑用手抹一抹臉,不敢抬頭。
「可有遺言?」
石丙傑搖搖頭。
「照規矩辦?」
石丙傑含首。
看護把曼曼的遺體接到儀器上。
石丙傑回過頭來,看著螢幕。
既然沒有遺言,要知道曼曼生前最後一刻想些什麼?只有通過儀器。
螢幕上先出現的是雜亂無章的點線面。
然後他們聽見極小極小的女孩聲音喊:「爸爸,爸爸。」
模糊的影像開始出現,小小的一個孩童蹣跚地走向她父親,那小女孩一頭烏髮,臉蛋粉玉琢,「爸爸。爸爸。」她頂多只有兩歲多一點,笑著撲向大人張開的雙臂。
石丙傑哽咽。
曼曼臨終前原來想的是父親。
偏偏這些片斷萬萬不能給游胤馨看見,否則簡直要他老命。
螢幕上出現黑與白的橫條子。
石丙傑疲倦地說:「關掉儀器。」
「慢著,」看護比較專注,「還有。」
石丙傑又抬起頭來。
這一次,黑暗中傳來曼曼成年的聲音:「丙傑,丙傑。」
石丙傑在螢幕上出現,他坐在一張沙發上,正在喝悶酒,美麗的曼曼過去,主動與他打招呼,輕輕坐在他身邊,巧笑倩兮。
這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況。
石丙傑自停口呆看著螢幕,沒想到曼曼對這一幕印象如此深刻,一絲不亂。
石丙傑記得曼曼說的是:「一直聽人家說孤芳自賞是種最獨突的氣質,沒想到真有其事。」
石丙傑又記得自己這般回答:「不,我尚未屆那個水準,我只是壞脾氣。」
曼曼笑了。
石丙傑淚流滿面。
曼曼感概的聲音:「丙傑……丙傑……」
她在這一刻完全失去知覺,螢幕上漆黑一片。
半晌,看護終於關掉儀器。
她忍不住抹了抹眼角,同石醫生一般失落地坐在一旁。
自恃與醫生熟,終於問「既然相愛,為何分手?」
石丙傑紅著眼睛抬起頭來,「是我的錯,我一早說過,我是罪魁禍首。」
「不可能,只怕是你們兩人表現方式欠佳的緣故吧。」
石丙傑沒有回答。
他記得初遇曼曼那個下午非常非常炎熱,夜內上空空氣調節罩出了小毛病,氣溫驟然上升,年輕人大為興奮,乘機懷舊,都換上薄膜似衣服。
石丙傑閉上雙目,頭靠在牆上。
如今人不在了,那人一切好處突然顯現,那人所有錯處全部消失。
護士輕輕拉上白布,遮住曼曼的臉。
「石醫生,我們該走了。」
石丙傑搖搖頭,「別管我。」
「石醫生,今日我掌鎖匙,你必須離去。」
「你真討厭。」
看護無奈,退出去,想一想,靈機一觸,決定求助於有力人士。
她找到了孔令傑。
孔令傑連忙前來會合。
他看到的是猝老的石丙傑,只得過去默默坐在徒兒身旁。
「你們不要理我。」
孔令傑看他一眼,不動聲色,「可是我已經理了你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