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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每月繼母簽支票給她交學費,她都鬆一口氣,又過了一關,她對生活仍然缺乏信心。

  然後一日放學,發覺客廳裡坐著一位客人。

  本來不關她事,可是不知怎地,她悄悄問傭人:「那是誰?」

  「一位姓方的小姐,一定要進來等太太。」

  「陌生人怎麼可以放進門。」

  「兩對一,不怕她。」

  薔色抱怨:「我不會打架,你請她走吧,太太不知幾時回來。」

  「她一直按鈴按個不休,我又不好意思叫司閽上來干涉。」

  下人確是難做。

  「不如你去打發她。」

  薔色走到客廳,那女客察覺,滿面笑容抬起頭來。

  薔色與她一照臉,感覺就如照鏡子一般,對方容顏與她似乎一模一樣。

  薔色立刻知道她是誰,呆在當地動彈不得。

  女客熟絡地說:「你放學了。」

  薔色要隔一會兒才說:「你好。」

  「大家好,陳綺羅什麼時候回來?」

  「你們約好幾時?」

  「五時半。」

  「也許交通擠。」

  「那,應該早些出門呀。」有點不耐煩。

  薔色坐下來,看著她,「你,一直在本市?」

  「不,我已移民澳洲悉尼。」

  薔色點點頭,「這些年來,一點消息都沒有。」

  她笑道:「也不會有人想念我吧。」

  薔色張開嘴,想說什麼,又閉上嘴。

  輪到她反問:「你一直住這裡?」

  薔色點頭。

  「生活不錯呀,比跟著我強多了。」

  薔色提醒她:「父親已經去世。」

  「我知道。」

  薔色提起勇氣,「你可是來帶我走?」

  方女士一愕,「呵,不,走,走到哪裡去?」

  薔色本來還抱著一絲希望,聽到她如此反問她,心中一涼,連忙低下頭。

  她鼻子發酸,說不出話來。

  接著,方女士說:「我聽見他不在了,前來接收遺產。」

  薔色退後三步,這才真正看清楚來人。

  像,像得不能再像,連鬈發都遺傳自她,面形,身型,都大小同異,可是,她的雙目含一股精悍之氣,把薔色擋在一個距離之外。

  並且隱隱帶著納罕,什麼,你想什麼,帶你走?

  「你在這裡生活得很好呀。」

  薔色鼓起勇氣再說一遍,「可是,我父親已經去世。」

  對方似不能領會她的意思,「看你的衣著就知道了。」她像恭唯陌生人,「多合身多舒適。」

  薔色完全靜下來,她從未想過與生母重逢會是這個情況,她以為雙方至少會沉默地流下眼淚,可是她居然絮絮閒話家常,不讓薔色有開口機會。

  正在這個時候,大門打開,薔色抬頭一看,鬆口氣,是陳綺羅回來了。

  她身邊還跟著一位穿西服拎公文包的男士。

  綺羅一臉笑容,一進門便向薔色招手,薔色走到她身邊,她輕輕問:「你還不去做功課?」

  把薔色撥到身後,似保護一隻小動物那樣。

  然後,她才過去與客人握手,「是方國寶女士吧,我來介紹,這位是石志威律師,對不起我回來遲了,叫你久候,下次大駕光臨,請早些通知我。」

  看一看茶,吩咐傭人:「換熱的龍井上來。」

  兩位女士面對面坐下。

  這時,薔色已退回自己臥室,可是客廳外頭的聲音可以聽得到。

  ——「我來接收甄文彬的遺產。」

  「甄文彬沒有遺產。」

  「陳小姐你開什麼玩笑!」

  「所以我請了石律師來,他可以給你看文件,他願意向你擔保,甄文彬沒有遺產。」

  「這幢房子呢?」對方驚呼。

  「這幢公寓是我五年前所置,那時我還沒認識甄文彬其人,石律師會清楚向你交待。」

  石律師站起來,「方女士,請隨我到書房,我會解答你的疑難。」

  方氏霍一聲站起來,一臉不忿,咚咚咚跟律師進書房去。

  薔色坐在書桌前,垂頭緊緊握住雙手。

  綺羅端著蛋糕與牛奶進來。

  「怎麼了?」

  薔色的頭垂得更低。

  綺羅歎口氣,輕輕說:「她把你當陌生人,也只有好,互不相干。」

  薔色仍不出聲。

  頭垂得那樣低,綺羅把手擱在她後頸上,「她來看看有什麼遺產,也不過是人之常情。」

  甄文彬唯一遺產便是甄薔色,為什麼她不要她?

  「石律師會向她解釋一切,她還是特地乘飛機前來的呢,個人環境並非富裕,在悉尼一間中國菜館裡做掌櫃。」

  薔色呆呆地聽著。

  「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像我,從來沒有思念過那班親戚,不知多輕鬆。」

  可是,薔色覺得羞愧。

  綺羅勸道:「她是她,你是你,你不必為她行為負責。」

  書房門打開,方國寶女士大聲而急躁地說:「這些年來,甄文彬一毛錢也沒剩下?」

  律師聲音很清晰:「我已交待得一清二楚。」

  方女士頓足,她似鬥敗公雞似跌坐在沙發裡。

  綺羅站在門口看著她。

  過片刻,她抬起頭,「你是否一早已把一切產業轉到自己名下。」

  「你知道沒有這樣的事。」

  方女士很頹喪,「我問同事借了錢買飛機票來。」

  綺羅立刻對石律師說:「把那筆款子算給方女士。」

  薔色不相信她會接受。

  可是親眼看著方女士把支票唰一聲收入手袋。

  薔色忽然微笑,她終於心死了。

  她相信人窮志短,財大聲粗這兩句話,可是問人借飛機票趕來爭前夫的遺產,純屬貪念,與貧瘠無關。

  人窮了,志不能窮。

  她大口吃蛋糕,毫無忌憚,統共沒有自尊,擦過嘴,沮喪地說:「白走一趟。」

  石律師是一個沉著的中年人,這時,雙目不能控制地露出厭惡的神色來。

  薔色覺得這種目光就似射到她身上一樣,無地自容。

  然後,方女士沉醉在失望中,看也不看薔色,就自顧自走到大門口。

  綺羅同石律師說:「勞駕你送她一程。」

  石律師斷然拒絕:「我還有事。」

  傭人開門,讓方女士出去。

  石律師鬆口氣,「幸虧帶齊文件。」

  「我們告訴她的,都是實話。」

  石律師聲音低下去,「我替薔色難過……」

  「不必,薔色有的是前途,她的生活還沒開始,我替方女士難過才真,她前來領取遺產,一進門就看到完全屬於她的瑰寶,可是她視若無睹,竟是個亮眼瞎子。」

  薔色知道繼母口中的寶物是她,不由得流下淚來。

  石律師說:「本來,你囑我向她提出正式領養手續——」

  「不必了,免她拿腔作勢,薔色很快到廿一歲有自主權,你看,現在由我白白得到世上最有價值的產業。」

  「綺羅,你真的那樣想?」

  「是,我自幼同薔色一樣,是個在家族中被踢打的角色,我在她身上看到太多自身的影子,我想為她一盡綿力。」

  「這是很難得的一件事。」

  「加雙筷子而已。」

  「仍打算送她往英國寄宿?」

  「我會與她商量。」

  石律師笑,「希望她喜歡打曲棍球。」

  「讓她學好詠春拳才去,有洋童難為她,可以還擊。」

  石律師吃驚,「以暴易暴?」

  「保護自己而已。」

  片刻,石律師離去。

  綺羅見薔色仍然躲在臥室之中,不禁詫異,「倒底還小,這樣一點事就抬不起頭來?將來你才知道,世上不知還有幾許尷尬之事。」

  「可是,那是我的生母。」

  「咄,我的半兄半姐,坐在一起何嘗沒有足足一桌。」

  「但生母——」

  綺羅靜下來,「再計較與你何益?」

  「她竟把我丟在陌生人家中。」

  「我是陌生人?」綺羅的聲音大起來,「我是陌生人?」

  「不不不——」

  「這下子你得罪了我,後患無窮。」

  薔色雙手亂搖,忽然放棄,放聲大哭。

  像極小極小之際,在百貨公司裡迷路,不見了大人,彷惶恐懼淒涼到極點,除了哀哀痛哭,一點辦法也無。

  門鈴一響,利佳上來了。

  「都走了嗎?」

  綺羅笑,「你叫什麼絆住?遲到個把鐘頭,幸虧和平解決,毋需勞駕你出力。」

  「她有無帶走薔色?」

  薔色一怔,沒想到他第一句問這個話。

  「沒有,薔色同我們在一起。」

  「送出去寄宿吧。」

  「她要找她,你也不能不讓她見她。」

  薔色低聲說:「我願意出去寄宿。」

  綺羅頷首:「那也好。」

  這一句話叫薔色在約克郡一間私立女校逗留了三年。

  她學到的東西之多,非筆墨可以形容。

  像華裔叫清人,像約克布甸是一堆麵粉,像用詠春打女同學要記一次大過,像打人之後誰也不敢惹她,像一整個秋季日日下雨人的身體似要長出青苔來。

  而功課實在太容易了。

  薔色喜歡用一種黃色的藥水肥皂洗澡,洗完之後整天渾身都有一股清香的味道。

  天天都是霏霏細雨,有時霧同雨結在一起,一片白濛濛。

  第一年冬假綺羅與利佳上來看她。

  那便不是一個假日。

  清晨,她與同學正自公園練打曲棍球回校,雨勢已十分急,可是無人介意濕身,你要是真正無法忍受雨,你就無法在那裡住。

  利佳上一眼就看到了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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