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女孩都瘦瘦的。」我說,「不要替我擔心。」
他點點頭。
我微笑地看著他,不出聲,我用手摸著眼上的疤,那醫生說了謊,我的疤痕並沒有消失,不過也算了,看上去還有性格一點,一切事情過去了,回頭看,就不算一回事,這也算是一場劫難,如果今年功課不好,就賴這場無妄之災。
納梵先生問:「你功課不成問題吧?」
我說:「大致上不成問題,我不會做會計,分數拿不高,很可惜,平均分就低了。」
他喝完了咖啡,坐著不走。
他不走,我也不好意思動。
他是一個動人的男人,有著成熟的美態,那些小子們再漂亮也還比不上。
我看著他,一直微笑著。
終於他看了看手錶,他說:「我要去上課了,祝你成績美滿。」
我連忙說:「謝謝。」
他走了以後,我老是有種感覺,彷彿他的手在我的手上,重疊疊的,有安全感的。我呼出一口氣。想起來有點不好意思,生病時候,人總是原形畢露的。他看見了多少?
考了試,成績中等。我有點不大高興,然而也沒有辦法,於是升了班。第一年成績好,第二年中等,第三年不要變下三濫才好,我的天。
暑假是長長的。我沒有回家,回了家這層小屋子保存不了,開學也是糟的,住得遠,天天走半小時,我吃不消。我到意大利去了一次。在南部大曬太陽,臉上變了金棕色,搽一層油,倒還好看,眼皮上的疤也就看不見了。
隔了這麼久,想起來猶有餘怖——當時要真的炸瞎了眼睛,找誰算賬,想起來也難怪納梵先生吃驚,的確是險之又險,至於並發了肺炎,那更不用說了。
羅蓮回了家,她畢業了。
從意大利回來,日子過得很寂寞。我看了一點書,閒時到公園去走一走。
日子真難過,在意大利買了七八個皮包,天天拿出來看,不過如此,過了這一年,人又長大了不少。現在死在外國,大概也不會流一滴眼淚了,人是這樣訓練出來的,可惜將近爐火純青的時候,西天也近矣。
媽媽照例說我不肯寫信。
將近開學的時候,我零零碎碎地買了一點衣服,換換新鮮。讀到第三年,新鮮感早已消失,有人居然放棄不讀,當傘兵去了,那小子說:「煩死了,索性到愛爾蘭去,也有點刺激。」但是我還得讀下去,如果當初選了科自己喜歡的,或許好一點,現在硬記硬記,就不行了。
開學第一件事是選科。
我猶疑了一刻,選了會計與納梵先生那一科。會計容易拿分數,比商業管理、經濟好多了。然後胡亂挑了三科,一共五科,我只想讀完了回去,沒有第二件事。
納梵先生見到我,並沒有太大的驚奇,我讀他那科讀得有味道,他是知道的。
我們穿著白色的實驗外套,他問我要做什麼功課,我說:「研究紅外線對食物的影響。」開玩笑的成分很大。
他笑了。
會計老師見了我倒嚇一跳。
正式開課的時候,納梵先生替我計劃了一個很好的功課,我聽著他,自然而然不住口地答:「是,老師……是,老師……是,老師。」
然後他笑了。
我喜歡他,他也很喜歡我,只是他對每個學生都那麼好,我有什麼特別?我只不過在他一次實驗中差點炸瞎了眼睛,如此而已。
他有時候說:「我妻子問候你,她說歡迎你來我們家過節。」他說話的時候很隨和。
我只說:「啊。」
我沒有意思去別人家過節,即是納梵先生家,也不去。我想只要過了這一年就好了,實際上也沒有一年了,才九個月罷了。我想,既然過得了去年,就可以再挨一年。
上著課下著課,日子過得說快不炔,說慢不慢,一下子就冬天了。
我做納梵先生的功課,見他比較多。同學們笑:「當心,他是有妻子的。」開頭我不覺得,只以為是玩笑,後來就認為他們說得太多,就特別小心不與納梵先生太親近。
羅蓮寫信來問:「納梵先生好嗎?」
威廉納梵。比爾納梵。
我說他很好。我與羅蓮通著信,她是一個有趣的女孩子。
一直說要嫁外國人,結果還是回去了,我寫信告訴她,別人誤會我與納梵先生有點奇怪的事,她回信來了,寫得很好:「現在年紀大了,想想也無所謂,愛上老師也很普通,到底是天天見面的人,可惜他有妻子,女兒只比你小一點……不然你就不必這麼寂寞了,去巴黎都一個人。」
我笑笑,連她都誤會了。
有時候做完實驗,我與納梵先生一路走到停車場去,還討論著剛才的功課,在玻璃門上看見兩個人的影子,他是這麼高大,我才到他耳根,他又不怕冷,仍然是西裝加一件羊毛背心,我卻帽子圍巾大衣纏得小皮球一樣,站在他旁邊,越發顯得他臨風般的瀟灑,他跟我說話,側著頭,微微彎著身子。
我歎一口氣。
納梵先生常常要送我回家,我總是婉拒,推說交通擠,不同方向,走路還快一點。
我不高興人家說閒話。
他喜歡我,因為我是一個好學生,不是為了其他。
當然我們也閒聊,我們大部分時間坐在實驗室裡,我與他說話的機會很多。
他常常遲到,我抄筆記等他。納梵先生越來越忙,他最近要升副校長。
趕到的時候他總是連連地道歉。這麼一個大忙人,連教課都遲到,那一陣子,天天在醫院守著我,那時間不知道是如何抽出來的。
他有時候問我:「意大利好玩嗎?」
「沒有法國好,」我回答。
「每個地方是不一樣的。」他說,「我只在美國住過一陣子,其他地方沒到過。」
「是嗎?」我好奇,「英國人多數看不起美國。」
「你到過?」納梵說。
「到過。」我說。
「我認為美國很好,我們現在要向他們學習了。」
我笑,到底是科學家,民族意識不十分大,肯說這種話的英國人,恐怕只有他一個人。
「在美國幹什麼?」我問他。
「讀書。」他說。
納梵先生很奇怪,聽說他沒有博士學位,專門讀各式各樣的碩士,聽說有三四個碩士學位。他說念博士太專了,學的範圍很窄,他不喜歡。
這個人的見解很特別,但是我不能想像他上課的情形。他?學生?我想到了常常微笑。
他可能並不知道同學製造的笑話,有一次我為這個生氣了。我們一大堆人坐在飯堂裡,我在看功課,頭也沒抬。忽然他們推我,「喂!納梵先生找你,在叫你呢!」我連忙把筆記本子放下,站起來,「哪裡?」我問。納梵先生已經走在我面前了,我追上去問他:「找我?」他一怔。我馬上知道他不過是來買咖啡,根本沒有找我。
我的臉慢慢紅了,連耳朵脖子都漲得熱熱的。我向他說:「對不起,我弄錯了。」
結果我一星期沒同那幾個同學說話。
羅蓮說過我,「你這人,人家說什麼你相信什麼。」
結果在大庭廣眾之間,截住了教授,又說不出話,多少人看著?
納梵先生知道了,笑說:「這也很平常。他們看你傻傻的,就作弄你。」
我忽然跟他吵起來,「我不傻!誰說我傻?」
他一怔,看著我,有點詫異。
我勝利了,我說:「我有時候也說,『不,老師』的。」
他笑了,搖著頭。
有時候我看著他,也根本說不出他吸引在什麼地方,他穿的衣服是最老式的,最灰暗的,頭髮與眼睛的顏色都不突出,棕色而已。
納梵身材也不美,且微微彎身,耳朵又聾,但是一看見他的樣子,就把這些都忘了,男人真正值錢的,還是風度與學問。
到後來,我只要在人群中看見他,就發怔地微笑,我傾慕他。在實驗中,我無論遇到什麼難題,他一來,只要三分鐘就解答出來,而且還是謹慎溫柔地向我解釋。
我決定將來要嫁他那樣一個人。年紀大的,像一座山似地給我安全感。
我畢業了。
媽媽叫我立刻回家。
我去道謝,逐個老師說幾句話,最主要是「再見」,輪到納梵先生,我不知道說什麼,我笑著。
他本來坐在沙發上,見到我站起來,讓我坐。
我請他坐,自己拉了一張椅子來。
他說:「你不等文憑出來了?我們會寄給你的。」
我說:「謝謝。」
他說:「你順利畢業,我很高興,成績一定很好。」
「不敢當。」我還是笑著,不知道怎麼,笑容有點僵。
「打算工作?」他關心地問。
「嗯。」我說,「先休息幾個月再說。」
他側側頭,看我,笑了,「那條疤痕還在。你男朋友一定很生氣。」
我說:「我沒有男朋友。」
他微笑,「就快有了,怎麼會沒有男朋友?」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