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說:「都是我不好,我真麻煩。」
他又說:「我不小心,是我的錯。」
護士送食物進來,我摸索著。真餓了。
納梵先生把牛奶杯放在我手裡,拿著三文治,遞到我嘴前,我紅了臉,接過來吃。
他問我:「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搖搖頭:「別,他們會急壞的。」
「此地有沒有親戚?」
「沒有,一個也沒有。但是羅蓮對我很好,有沒有通知她?她不見我回去,要急的。」
「啊,剛才她來過,我著她回去了,你還沒醒。」
「謝謝你。」我說。
「喬,我真對不起你。」
「納梵先生,請不要這樣說,與你有什麼關係?千萬別這麼想。」我放下了食物。
他歎了一口氣。
「請回去吧,你明天還有課呢。」
「我明天再來看你。」
「沒有必要呢,我躺幾天就沒事了。」我說。
「再見,好好地睡。」
「再見,納梵先生。」
他走了。
我吃完了食物,就把盤子推開,我躺在病床上,想了一想,只要不會瞎,其他就好商量。少了的課程遲早要補回來的,不過趕得緊一點,也沒有辦法。只是這麼靜,一個人躺在醫院裡,又一個親戚都沒有。羅蓮自顧不暇,外國同學又冒失得很。我想哭,就哭了。
哭到一半,聽見有歎息聲,「誰?」我翻身問。
沒有回答。
是我疑心了,反正有鬼也看不見。
我向著天花板,一下一下地數著字母,好快點入睡。
大概是真累了,最後還是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我問護士,「幾點鐘了?」
「九點。」她說,「早餐來了。」
「我要去洗臉刷牙。」
「別走動,用鹽水漱漱口就好了,一會兒我來替你抹臉。」
「我手腳沒事啊!」
護士說:「別動,聽話。」她倒很溫和。
我問:「請問我要躺多久?」
「不會很久的,只是要充分休息,現在解了紗布,你也看得見東西,不過以後的眼力成問題,所以休養久一點,明白嗎?」
我心頭一塊大石完全落地。我吃著早餐,覺得頗是休息的好機會。那心情與昨夜完全不同了。
吃完,護士著我漱口,我做了。她替我抹臉。我笑說:「我想洗澡,怎麼辦?」她說:「我替你洗。」
她告訴我病房有四張床,因為沒人,所以只有我一個人躺著。
「你怕不怕?」她問。
「不怕。」
「那麼我走了,有事按鈴叫我,鈴在這裡。」
「謝謝。」
我一個人靠在床上,哼著一支歌。唱完了一支又一支,有點累。眼前仍然什麼也看不見。我用手緩緩地摸著紗布,我真想看一看亮光。運氣真好,這麼危險的事,卻還保存了眼睛,只是有點痛。「不要動紗布。」我嚇一跳。「納梵先生!」我嚷,「你幾時來的?」
他溫和地說:「聽醫生話,怎麼這樣頑皮?」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手放了下來。
他說:「對了,今天好多了?」
「嗯。」
醫生的腳步聲傳了過來,「閣閣閣」的。我在想,他長得什麼樣子?他叫護士拉好了窗簾,掀開我的紗布,我略略有點緊張,可是想到納梵先生在這裡,我如果緊張,恐怕要叫他擔心,只好盡量輕鬆。
掀開紗布,醫生叫我不要睜開眼睛,卻藥水藥膏注入一大堆東西,很刺痛,我強忍著,約莫眼皮之上有點紅光,我知道沒有瞎,但是左眼皮上很痛,我伸手一摸,醫生馬上喝:「手髒,拿開!」我驚問:「那是什麼?」醫生好言說:「縫了幾針,沒事的。」我失聲:「唉呀!」
我一點也不知道,既然縫了針,那麼也流了血?一定很可怕哪!我連忙問:「會不會留下疤痕。」
「不會的,女孩子真愛漂亮,先治好眼睛,再替你看疤痕,保你沒事人似地出院,好不好?」醫生很幽默。
我心裡忐忑不安。看來很嚴重,他們都安慰我,不叫我擔憂。我顧不得那麼多了,再問:「我不會瞎吧?」
「孩子,你不相信我?」醫生問。
「謝謝你。」我說,「我相信你,但是請你告訴我。」
「不會瞎的,你要聽話才行。」醫生說。
我不響。
他走了。
第二章
納梵先生問我,「害怕了?」
「沒什麼?只是——希望早點出院。你今天忙嗎,納梵先生?」我改變話題。
「我沒有上課,高克先生替我,將來我回去,把他的課接過來上。」他說。
「那你豈不是忙壞了?為了我一個人!你快去學校。」
「等你紗布拆了再說。」他說。
我問:「你是幾時來的?我怎麼沒聽見?」
「我跟醫生一道來的。」他說。
我有點疑惑:怎麼偏偏沒聽到他的腳步聲?
我還是請他走,但是他一定要陪我,我在病床上,十分尷尬,只好說點輕鬆的話。
他問:「課程怎麼樣?」
我答:「很忙,但是還好,不大悶,今年要做的真多,比去年多了十倍,明年可還是這樣?」
他說:「不過看學生本人,好的學生什麼都用功,做起來費勁,懶學生東抄西拼,又不上課,就省事。」
我笑問:「納梵先生是勸我懶一點?」
「同學們都說你功課很緊張。」納梵說。
「不止我一人,同班的艾蓮比我用功得多,不過我比較笨,問得特別多。」我說。
「好學生多一點就好了。」他笑。
「他們聰明,自然不肯循規蹈矩的。」
他忽然站起來,「我太太來了。」
「啊。」我只聽到腳步聲,抬起頭。
納梵先生說:「這是喬陳小姐,這是我太太。」
我把手向空氣一伸,說:「納梵太太,你好。」
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很溫暖,一邊說:「你好,喬。」
納梵先生說他要走開一會兒,叫他太太陪我。我想這成了什麼話了?還要他太太來輪班。我平時常常想見他的太太,現在她來了,我卻看不見。只聽說她有一個女兒,長得很文靜,約十二三歲。
我不好意思地說:「納梵太太,你跟納梵先生說,他不必來看我,我沒有事的。」
「我還沒有向你道歉呢。」她說著一邊在弄,不曉得弄什麼。
他們兩夫妻一口咬定是他們的錯,我也沒有辦法,只好笑著不出聲。
然後她說:「聞聞香不香?」
我一嗅,「玫瑰!」
「就放在你身邊。」
「謝謝。」
「要吃蘋果嗎?」她問。
我說:「不要,謝謝,為什麼?好像是我的生日呢。」
「比爾說你沒有親戚朋友,又說你才二十歲,我一看,你哪裡有二十歲,只有十五歲。」她笑。
「我半邊臉被紗布纏著,你哪裡看得見?」我笑。
「比爾真是糊塗,做了實驗這麼多年……是那條煤氣管出了毛病,後來召人來修,修理員說如果聽到異聲,馬上關掉就好了。」
「那聲音很輕,總而言之,不關納梵先生的事。」我說。
「你倒是好學生,比爾很難過,我也很難過,如果你的眼睛有什麼事——又是個女孩子,我們一輩子也不好過!」納梵太太道。
「如果是一個壞的男學生,就讓他做瞎子好了。」我笑說。
納梵太太很健談,很開朗,雖然看不到她的樣子,也可以猜到七八分,反正不會是個絕色的金髮美女,納梵先生也不是個俊男,他們一定很相配。
只是納梵先生的風采是不可多得的,她——?不得而知。
這幾日來,為了我,他也很慌忙,恐怕那種翩然之態差點了。
納梵太太沒走,一班同學就來了,吱吱喳喳地說了半天,有幾個知道我心急,把筆記留下來,他們說:「叫護士讀給你聽,就不必趕了,下次來給你換新的。」我感激不己。
護士進來趕人,叫我服安眠藥,醫生說的,我每天至少要睡十二個小時。
納梵太太一直沒走,她笑說:「你同學對你好得很啊。」
「是,他們一直沒有把我當外國人。」
「也許是你沒有把他們當外國人。」她說。
「或許是吧。」我笑笑,「我是不多心的,在外國如果要多心,樣樣可歸入種族歧視,被人無意踏一腳都可以想:他們踏我,因為我是中國人。那麼不如回家算了。」
納梵太太笑笑,「比爾說你很可愛,果然是哪。」
我靜了一會兒,說:「幾時?納梵先生幾時說的?」
「很久了,也許是去年,他說收了一個中國女學生,不出聲,極可愛的,話不多,有一句必定是『是老師』。」她笑著說。
我臉紅了,分辯道:「老師說的自然是對的。我很尊重老師。他們備課備了十多年,在課室裡的話怎麼錯得了?」
納梵太太說:「難怪比爾說,只要一半學生像你,教大學就好教了,可惜一大半學生聽課是為了找老師的碴。」
我微笑,外國學生都這樣,沒完沒了地跟老師爭執,吵鬧,我是不做這種事的。如果嫌哪個老師不好,索性不去上他的課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