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笑!現在幹麼還要怕你?以前也不怕你,以前問得最多的也是我,最笨的也是我。」
「你不專心,但是成績卻是好的。」
「很專心了,只是你那科難,幸虧我有點興趣。」
「喬,你真應該繼續讀書的。」他說。
我伸一個懶腰,「不讀了,我又不是聰明學生,讀得要死,才拿七十分,一點瀟灑都沒有,是拚命拼來的,算了,根本不是那種人材。」
「你真驕傲,喬。」他歎氣。
我看著他,驕傲?或者是的,我不會求他離婚的。
我柔和地說:「你該走了?」
他站起來,我把他的公事包遞給他。
他說:「我有空來。」他低下了頭。
「我總是等你的。」我低聲說。
他吻我的唇。
然後我送他到門口,他走了。
再回到屋子來,我關上門,覺得室內是空洞的。房間裡還留著他煙斗的香味,七天以來,我習慣了他,彷彿他隨時會叫我:「喬?喬?」
然而他走了。
屋子裡如此寂寞。我倒了半杯白蘭地,慢慢地喝著,又扭開了電視。屋子裡如此的靜。書架上堆滿了書,但是書怎麼及一個人?怎麼及一個人?
我疲倦得很。明天要上班了。
然後電話鈴響了起來。比爾?我奔過去聽。並不是他,只是彼得。彼得問:「你沒有事吧?他們說你請假一星期,你明天該來上班了。」
「是。」我說,「我記得,你放心。」
「真的沒事?」他問,「身體可好?」
「沒事,謝謝你,彼得。你好嗎?彼得?」
「很想你。」他自然又坦白。
「我明天就見你了。」我說。
「今天是星期日,才七點半,你吃了飯沒有?」彼得說。
「吃了。」
「想不想出來喝一杯?」
「我手上就有一杯。」我笑,「你來我家?」
「你真的肯見我?」他喜出望外。
「為什麼不見?你是我的朋友。」我說,「歡迎。」
「外面很冷,」他說,「你如果要出來的話,穿多幾件大衣。」
「你來好了。」我說,「一會兒見。」
他隔了十分鐘後就到了。
等一個不相干的人是不緊張的,舒適的。而且不知不覺他就來了,我為他開門。
彼得說:「我不大敢來你家。」他笑,「你沒有喝太多吧?」
我知道他還記得上次的事,我有點不好意思。
「別擔心,」我說,「我以後再也不喝成那樣子了。」
他說:「我很後悔,那夜居然什麼也沒做,就走了,你真是美麗,喬。」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臉就紅了,我說:「彼得,請你別再提那天晚上的事好不好?」
彼得只是笑,他的臉是純情的。
我問:「最近你與什麼女孩子在一起?」
「好幾個。都很普通的關係。我一直在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說。
「算了,彼得,我有什麼好?我家裡不贊成我跟外國男孩子來往。我自問也沒本事嫁得了外國人。你們外國女人都像苦力一樣地做家務,完了還得上班賺薪水貼補家用,還說解放婦女呢!不過是嘴巴硬而已。吃虧之極,我們中國女人就聰明,男人要大丈夫主義,隨他們面子上風光點,我們瞇瞇笑跟在後面享福,有什麼不好?哈!」
彼得隔了很久,才說:「你喜歡的男人,也是英國人。」
我猛然想了起來,就覺得自己荒謬,來不及地說:「呀,我竟沒有想到!」
「你就是這一點可愛,喬。」
我苦笑,「我是個糊塗蟲,對不起。」
「人人糊塗得像你這麼好玩,倒也不差。」他看著我笑。
我一張臉大概漲得像豬肝,我說:「見你的鬼。」
我喜歡彼得的天真,他心裡想什麼老是說出來,又不裝模作樣,生氣是真的生氣,開心也是真的開心。比爾也很好……到底比爾有城府,我在亮裡,他在暗裡,他的心事我一點也不知道,討好他是吃力的,然而這是我自己情願的,沒什麼好說好怨的。
我呆呆地想著。
彼得伸手在我面前晃了一晃,「你又在想什麼?」
「沒什麼。」我說,「這麼夜了,明天大家又要上班,多沒意思。不上班又不知道如何打發時光,唉。」
「你牢騷也真多。喬,你很寂寞,你怎麼可以一個人躲在屋子裡,什麼人也不見?這是不對的,出來,我們找一大堆年輕人,一起看電影吃飯——」
「我不要去。」
「為什麼?」
「無聊。」
他微慍地說:「如果你如此堅持,做人根本就很無聊。」
他生氣了。男子的器量就是奇小。
我微笑,看著他不出聲。
男人都想女人跟在他們身後走,出盡法寶,然而有本事的男人是不必強求的,像我的比爾納梵,他根本什麼話都不必說,我就聽他。
然而彼得是個孩子。他想的也就是孩子想的事情。
我的確是寂寞,即使把我空餘的時候擠得滿滿的,我還是寂寞。
我說:「我疲倦了。」
他苦澀地笑,「因為我的話乏味?對不起,喬,我想討好你,真的,我實在想討好你。」他說,「也許是太用力了,故此有點累。」
「對不起,彼得,但是我每一次只可以愛一個人。」
「哈哈,每一次只可以愛一個人,這句話真美妙,我多愛這句話。喬,你真是獨一無二的。」
「不要笑我。」我低下頭,「不要笑我。」
「我不是笑你。」他歎一口氣,「我沒有辦法討好你,是我不對。」
「噢,彼得,從前我們說話談笑,是這麼開心,為什麼現在變成這樣了?一開口不是我得罪你,就是你得罪我,為什麼?」我失望地問。
「因為我愛上了你,愛是不瀟灑的。」他沉沉地說。
「不要愛我。」
「不要愛你?說是容易。」彼得又振作起來笑了。他們外國孩子大多數有這點好,不愛愁眉苦臉的。
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謝謝你。」
「謝我什麼?」他莫名其妙地問。
「喜歡我,你太關心我了。」
他笑。「這有什麼好謝的?千謝萬謝,也不該為這個謝我,我要是可以控制自己,才不愛你哪。」
我笑了,學他的口氣,「妙!彼得,這句話妙,可以不愛我,才不愛我。」
他看看表,「我想我得走了。」他說。
我點點頭,「明天見。」我說。
他在門口吻了我的臉,道別。
我關上門,鄰居會怎麼想呢?進進出出的都是外國男人,他們會想,這個中國女子倒是夠勁。
收到媽媽一封信,她詳細地問及我的生活,並且說要差人來看我,她起了疑心,懷疑我一個人不曉得在幹什麼,剛巧有朋友的兒子在讀書,她請他週末來找我,下一個週末,媽媽信裡說。
我不理。
週末我有地方可去,才不等這個檢察官。
媽媽也真是,我果然在做賊,也不會讓她捉到證據,屋子裡有什麼?誰也沒有,只我一個人而已。
雖是這樣說,我還是覺得屋子裡有納梵先生煙斗的香味。他在?還是不在?對我來說,他是無處不在的。
我歎一口氣,或者是我做錯了,我不該跟他在一起。即使是跟外國人在一起,彼得也好,雖然年紀輕沒有錢,可是他能正式娶我。
我嘲弄地想:確是太沒出息了,巴巴地跑了來做洋人的情婦,媽媽知道可不馬上昏過去,可是套彼得的一句話:我可以不愛他,才不愛他。
可是我跟他在一起快樂,用一點點痛苦換那種快樂,我認為是值得的。
我把媽媽的信擱在一邊,去上班了。
我的心情好,抽空擋向彼得眨眼,他搖頭歎息著。
我只是在想,假如我可以跟比爾納梵永遠生活在一起,不知道有多開心。
下了班,開車回家,冷得要命。上個月接了電費單,那數目是驚人的,屋子裡日夜點著暖氣,我不喜歡一開門就嗅到冷氣。
媽媽匯來的錢只夠付房租,我自己賺的貼在別的用途上,讀書有個期限,或三年,或兩年,如此下去,一晃眼一年,難怪媽媽要起疑,想想她也有權那麼做。
我問自己:「怎麼辦?」
要省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先擱一擱再說吧。
我拆著信,發覺銀行賬單裡多了五百鎊。我的媽,我簡直不相信眼睛,不少已經好了,怎麼會多了這許多錢?一轉念,才想到是他放進去的。對他來說,這實在不是小數目。我怔怔地想:為了什麼?為了使他良心好過一點?
我歎一口氣,這事必須跟他解釋一下。
我要錢,在此地找一個光有臭錢的人,倒也容易。
電話響了,我拿起電話。
「喬?」
我笑,「我剛想找你呀。」我問,「你在哪裡?」
他說:「在家。」
「啊。」
「我要你好好聽著,喬。」
「好。」我問,「什麼事?」
他說得很慢很有力,「喬,我不能再見你了。」
「你開玩笑。」
「我不開玩笑,沒有希望,喬,我不該連累你。」
「你在家,你這番話是說給納梵太太聽的,我不相信你,你是愛我的。」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