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觀禮的親友也沒有。
願意出席的他們沒有邀請,歡迎前來的偏偏不肯出席。
少女新娘大眼睛中有難以掩飾的寂寞。
啊,與眾不同是要付出代價的。
琦琦輕輕說,「這件事裡,最偉大的是誰?」
求真笑笑,「年輕人當然推舉許紅梅,那樣浪漫,何等勇氣,去追求真愛。」
琦琦也笑,「列嘉輝也配得起她呀,驚世駭俗,拋棄現有的幸福家庭,與許紅梅結合。」
求真說「可是此刻我的看法大有出入,我認為最漂亮難得的是默默退出的列夫人。」
「君子成人之美。」
「很多人明白這個道理,很少人做得到。」
「可是,套句陳腔濫調,既然已經留不住他的心,還要他的人來幹什麼?」
求真答:「好叫第三者只得到一顆沒有軀殼的心。」
小郭說:「列大人的確難能可貴。」
「列嘉輝好不幸運。」
「可是,他並不那麼想呢。」
求真站起來熄掉電腦,「借卷二的責任,就落在我的身上了。」
看完磁碟,求真即行休息。
她第一覺睡得很甜很舒服,半夜二時醒來之後,卻再也未能入睡。
腦海裡反反覆覆只得許紅梅一句話:我卻令母親那麼傷心……
求真的母親早已去世,那時她還年幼,還不懂得叫母親傷心。
那一夜過得十分長,求真翻箱倒櫃,想起許多陳年往事。
她棒著咖啡杯在廚房中看著天色濛濛亮起來。
一到九點鐘,求真便致電列府。
列嘉輝這樣說:「卜小姐,你心中有許多疑點吧?」
求真承認,「我們能見個面嗎?」
「抱歉我不能與你作竟日談。」
「三十分鐘足夠。」
「我在舍下恭候。」
人家說恭候,是真有誠意,列嘉輝站在門口迎接卜求真。
極普通的衣著,對他來說,已是最佳裝飾。
求真且不提她自己的要求,只問:「許女士何時出院?」
「下午就接她回家,她對醫院實在生厭。」
求真輕輕坐下來,「只得三十分鐘訪問時間?」
「名記者在半小時中已可發掘到無數資料。」
求真謙曰:「誰不希望有那樣的功力。」
列嘉輝溫和地看著她。
求真語氣中的困惑是真實的,「列先生,你到底貴庚多少?」
列嘉輝竟要想一想才能回答:「我今年三十八歲。」
求真咳嗽一聲,「如果你只有三十八歲,五十年前,你怎麼能與許紅梅結婚?」
「呵,我與紅梅結婚那年,已經六十歲了。」
求真站起來,「請解釋,列先生。」
列嘉輝語氣平和,淡淡答:「卜小姐,我一生,共活了兩次。」
求真吞下一口涎沫。
即使是二十一世紀了,這樣的事,也難以接受。
求真的思想領域十分開放,也富有想像力,她擺一擺手,好奇地猜測:「你在八十歲那年逝世,你的靈魂轉世,說重新再活了一次。」
列嘉輝欠欠身,「不對。」
「你的軀殼被另一個年輕的靈魂佔據。」
「也不對。」
求真凝視說「我明白了,你在八十歲那年返老還童。」
列嘉輝苦笑,「卜小姐是聰明人。」
「返老還童,回復青春!」求真興奮他說,「這是全人類的夢想,只有你能夠徹底地達成願望。」
她說罷,忽而發覺列嘉輝臉上一點兒歡容都沒有,驀然想起,他那返老還童做得太徹底了,他竟實實在在,變回一個幼兒,在許紅梅的懷抱中長大。
列嘉輝抬起頭:「卜小姐,你明白了。」
求真跌坐在椅子上。
列嘉輝看看腕表,這次訪問時間,恐怕不止三十分鐘。
求真笑嘻嘻地說:「不要緊,你慢慢講。」
他開始敘述:「我與紅梅結婚那一年,已經六十歲了。」
求真打斷他的話柄,「正當盛年。」
「那真是好聽的說法。」列嘉輝苦笑。
「列先生,我真心認為這是人類的流金歲月,責任已盡,辛勞日子己在背後,又賺得若干智慧,自由自在,不知多開心。」
「卜小姐,那是因為你沒有一個二十一歲的伴侶的緣故。」
呀,世事古難全。
求真莞爾。
「達成與紅梅共同生活的願望後,才發覺困難剛剛開始。」
所以不刻意追求什麼也許是大智慧做法。
「互相刻意遷就了多年,苦樂各半,真難為了紅梅,也只有她才做得到,我漸漸衰老。」
求真自然知道衰老是怎麼一回事。
她長歎一聲。
頭髮漸漸稀薄,皮膚慢慢鬆弛,許多事,力不從心,視覺聽覺,都大大退步……但是心靈卻不願意,在軀體內掙扎圖強,徒勞無功。
求真臉色蒼白起來,有點氣餒。
於是,人類妄想長生不老。
列嘉輝說:「我愚昧地到處尋訪醫生,使我恢復青春。」
求真「唉」的一聲。
「我找到名醫,達成願望,可是,他的手術犯了一點點錯誤。」
列嘉輝站起來,斟出一杯酒,喝一大口。
「我要求他使我回復到壯年,他的手術卻未到那麼精密的地步,內分泌不受控制,我變成了一個幼兒。」
求真還是「呀」一聲叫了出來。
列嘉輝說「卜小姐,我願意借卷二給你看,你當可知道詳情。」
求真惻然之情畢露。
「我此刻要到醫院去接紅梅了。」
求真看看時間,恰恰三十分鐘。
一個把時間看得那麼重的人,時間卻偏偏同他開玩笑,真是悲劇。
求真把卷一歸還。
列嘉輝忽然笑,「卜小姐,我佩服你的勇氣,嚴格地說,我已是個一百二十多歲的老人了,你竟與我談笑自如。」
求真不語。
任記者多年,她見多識廣,深知不知多少人愛在年齡上做文章,名同利,誇大十倍來講,壽命,則越活越縮越好。
「你不覺可怕?」列嘉輝輕輕問。
求直若無其事,「人生各有奇逢。」
這種回答,已臻外交水準。
可是列嘉輝聽了,卻如遇知己一般頷首。
「卜小姐,我送你出門。」
求真把卷二磁碟小心翼翼收進手袋中。
真相漸漸披露,真正奇突。
求真回到家中,立刻把卷二放進電腦中。
她的心情好比初中生看一部引人入勝的長篇小說,不管三七二十一,挑燈夜戰,荒廢功課也要把它讀完,又好比少女談戀愛,不能離對方半步,至好形影不離,直至地老天荒。
她情緒亢奮,臉頰發燙,緊張莫名,也不去通知小郭與琦琦,就按鈕把許紅梅的記憶片斷播放出來。
求真喝一口冰水。
許紅梅在螢幕上出現了。
她已作少婦打扮。
背景是佈置別緻的起座間,她握著列嘉輝的手。而他已經垂垂老矣。
列氏坐在輪椅上,雙足用一方呢氈遮住,他精神甚差,雙手不住有節奏地抖動。
求真輕輕道,「柏堅遜症!」
只聽得他說:「紅梅……」聲音模糊。
求真沒聽清楚,重播一次。
原來他說的是,「紅梅,我原以為我們會快樂。」
許紅梅雙目濡濕,「嘉輝,我的確快樂。」
「啊,」老人慨歎,「你瞞誰呢,我最好的日子,在認識你之前已經過去,近十年來,你陪伴著一個殘廢老者,照顧他起居飲食,寸步不離,好比籠中之鳥,紅梅,我想還你自由。」
「我不要那樣的自由。」
場面應該是動人的,但求真只覺稀噓。
「嘉輝,我去見過容醫生。」
列嘉輝擺擺手,表示不感興趣。
「嘉輝,去見一見他。」
「凡事不可強求。」
「其他的事都可以隨他去,可是容醫生說他有把握使你恢復青春。」
「你真相信有這樣的事?」
列嘉輝好似笑了,在一張密佈皺紋、受疾病折磨的臉上,哭與笑,是很難分得清楚的。
「嘉輝,有什麼損失呢?」
「有,我想保留一些尊嚴。」
求真在這個當兒鼓起掌來。
可是許紅梅伏在他膝上懇求,「為了我,嘉輝,為了我。」
列嘉輝笑,「我已經過了青春期了。」
「再來一次。」
「紅梅,我能夠做到的,莫不應允,可是我已疲倦,我不想重頭再來。」
許紅梅哭了。
「你讓我安息吧。」
「不!」
「紅梅,我同你,緣分已盡,請順其自然。」
許紅梅倔強地抬起頭來,「不,人力勝天。」
「紅梅,別使我累。」
他閉上雙目。
求真嚇一跳,列嘉輝的臉容枯槁,皮膚下似已沒有脂肪肌肉骨骼,整張臉塌了下去。
許紅梅抬起頭來,少女時代那股倔強之意又爬上眉梢眼角。
這一幕結束了。
求真喘一口氣,伸手摸摸自己面孔,老?還未算老,她忽然打算振作起來,寫它幾本長篇。好不好是另外一件事,喜歡做,做得到,已是妙事。
肚子咕嚕咕嚕響,求真做了一個三明治,匆匆咬一口,又回到螢光屏面前。
電話鈴響了。
求真真不願意去接聽。
可是鈴聲一直堅持。
求真已知是誰,不得不按鈕。
只聽得一聲冷笑,「你膽敢獨吞資料?」
「我只不過想先睹為快。」
琦琦責怪她:「求真,這次我不能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