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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有人輕輕撥開香氛撲鼻的紫羅蘭,「我,許紅梅。」

  求真與琦琦一聽,更窘至無地容身,巴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許紅梅輕笑。

  求真看到一雙慧黠的眼睛。

  呵,許女士的靈魂沒有老。

  「兩位,請坐,我早已經留意到你們了。」

  求真鬆口氣。

  許紅梅緩緩走出來,坐在她們對面。

  她說「主要是琦琦小姐的樣子,一點兒都沒變。」

  琦琦雙耳燒至通紅透明,一句話說不出來。

  「小郭先生亦老當益壯,只是,這位小姐是誰呢?」

  「我叫卜求真。」

  「卜求真,」許紅梅沉吟,「是《宇宙日報》的專欄作者卜求真嗎?」

  求真笑了,「正是在下。」她知道自已有點名氣,但是沒想到連不問世事的老太太也聽過她是誰,不禁神采奕奕,如打了一支強心針。

  「我看過你的高淪,十分敬佩。」

  「哪裡哪裡。」

  「字裡行間,對世情觀察入微,毫無幻想,令讀者慼慼焉。」

  求真一愣,「是嗎,我有那麼悲觀嗎?」

  「是通徹。」

  「謝謝你,只怕沒你說得那麼好。」

  那邊廂琦琦漸漸鎮定下來,臉上紅潮亦褪卻大半。

  「你們對我的故事,好像很有興趣。」

  卜求真老實不客氣說:「是。」

  許女士笑了,瞇著雙眼,臉上佈滿皺紋,看上去十分可愛可親。

  「許女士,願意把你的故事,告訴一個記者知道嗎?」

  「我的故事,同一些傳奇性人物比較起來,只怕乏善足陳呢。」

  「太客氣了。」

  「而且,船正往回駛,三天後就抵岸,從早說到夜,也不夠講幾十年的事。」

  「上岸後我到府上來,繼續聆聽。」

  許紅梅笑了。

  琦琦也笑,心中想,求真你這隻鬼靈精,膽大、皮厚,真有一手。

  正在此際,船上服務員向他們走來,「啊,許女士,你在這裡,列先生到處找你,十分焦急,請隨我來。」

  許紅梅緩緩站起來,走出兩步,然後再轉過頭來,求真知她有話要說,連忙趨向前去。

  「你們三人,請於下午再同我聯絡。」

  求真大喜。

  琦琦也鬆口氣。

  許紅梅隨服務員輕輕離去。

  求真興奮地說:「找到謎底了。」

  「嗯。」琦琦附和。

  「你看,」求真笑道,「小郭先生找她三十五年,一直不得要領,我一出現,即有結果,不由你不服嗎。」

  琦琦看看她笑,「服、服、服。」

  好勝心數十年不變。

  不過如今已進化為搞笑的題材。

  她倆各自回艙,略事休息後,約同小郭一起午膳。

  正談笑間,忽見落地長窗外有一架直升機降落在甲板上,直升機身有一個紅十字。

  「嗯。」求真說,「有乘客病重,由直升機載返診治。」

  小郭金星火眼地看著擔架抬出來,忽然霍一聲站起來,「病人是許紅梅。」

  求真雙眼略慢,卻也已經看到擔架身邊一個玉樹臨風似的身型正是列嘉輝。

  求真連忙丟下美食,奔往甲板。

  已經來不及了,醫務人員、病人,連同家屬,一起上了直升機,在空中打了一個圈,便向岸邊飛走。

  疾風打得求真衣履盡亂。

  小郭望著天空,「你說怪不怪,她才要開口,就遇上急病。」

  琦琦喃喃道:「希望她有時間把她的故事說出來。」

  求真到船長室去兜了一轉。

  「心臟病。」

  琦琦說:「那很簡單,換一顆就是了。」

  「已經是人工心臟。」

  「再換。」

  小郭說:「嗯,人類的壽命可以無休止延續下去,直至本人厭倦為止。」

  琦琦忽然笑,「舊三年,破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求真再也不會放棄講笑話機會,「你還修理得不錯呀。」

  求真又說:「船上幾個年輕小伙子一直盯著你。」

  船將泊岸,年輕人問琦琦要通訊地址。

  琦琦只是推搪。

  也難怪,皮相雖然秀麗燦爛,心事卻已開到荼藦。

  求真揶揄琦琦,「為何不把姿色善加利用?」

  琦琦感喟,「早知今日不必多此一舉。」

  求真卻又安慰她:「不妨,你不會比我更笨,多少人在《宇宙日報》弄到一則專欄,乖乖隆喲咚,不得了,利用官交際應酬、耀武揚威、自吹吹人、歌頌祖國、造謠生事,還有,收受利益,大做廣告。我只利用過專欄收稿酬,很窩囊吧。報館一直嫌貴,也嫌我不識趣,太沒有辦法了。」

  琦琦反而笑出來,「嘿,至高至純至清的果然是你。」

  「咄,」設想到求真是認真的,「我所說均系實話,這是我做事一貫作風,並不希祈你稱讚。」

  「既然如此,何必訴苦。」

  「是,你說得對,我還不是聖人,歉甚。」

  小郭這時詫異曰:「兩個女人聊起天來,真可以談到天老地荒,宇宙洪荒。」

  溫馨一如老好從前。

  「小郭先生,船泊了岸,我們立刻聯絡許紅梅女士。」

  「假如她還在人世。」

  求真打一個哆嗦,「不,她一定活著。」

  小郭苦笑,「這恐怕不是由你決定的事呢!」

  求真問「小郭先生,船上相遇,不是偶然吧?」

  小郭答得好,「過了二十一歲,還有什麼偶然的事。」

  琦琦代為解答:「這幾十年來,小郭一直跟著許列兩位。」

  「卻沒有上去認人。」

  小郭摸著面孔,「沒有顏面。」

  求真笑。

  「我想告訴他們,原氏已經出關,醫術亦已精湛過從前百倍,我願意再替他們與原氏接觸。」

  「去,一上岸就做。」

  船終於泊岸了。

  下船時求真鬆了一大口氣。

  「再過二十年,也許我會甘心被困在一隻豪華船上,此刻心還野,還是覺得坐船悶。」

  小郭說:「連我都無心欣賞風景。」

  第二天小郭便找到列嘉輝。

  「他已返家,許女士住院期間,他天天侍候在側。」

  求真心念一動。

  母慈子孝,也自有個限度,二人如此情深一片,更像一對情侶。

  「許女士救回來了,全身血液系統幾乎都已更換,醫生不表樂觀。暫時性命無礙,可是生命時鐘不知幾時停頓。」

  求真說:「我去看她。」

  「你要事先申請。」

  「沒問題。」

  三天後,求真得到答覆,許女士願意見她。

  與她聯絡的是列嘉輝本人,他談吐有禮,十分客氣,「卜小姐,她大病尚未痊癒,只能略談幾句。」

  「我明白。」

  第三章

  第二天早上十時,求真已經抵達醫院。

  求真好久沒如此精神,她睜大雙眼,全神貫注。一如體力全盛時期充當見習記者。

  許女士躺在空氣調節的病房中。

  房中氣溫、濕度、光線全由人工控制,空氣裡還加上一股令人愉快的清新劑,閉上眼睛,彷彿置身在春日的草原上。

  許女士醒著,看見求真,牽牽嘴角,「我們有約會。」

  求真點點頭,有點為難。許女士的身軀已接到維生系統上,怎麼還有力氣敘述她的一生?

  信不信由你,說話需要很大的力氣,人若知道講話得費那麼大的勁,人就不會發表太多的意見。

  只聽得許女士說:「力不從心……」

  求真安慰她:「慢慢說不遲,我們有緣分,你一定可以把故事告訴我。」

  「據一位著名編劇家說,任何故事都可以三句話交待。」

  「你的故事呢?」

  「我的故事很簡單。」

  「能用三句話告訴我嗎?」

  許女士微笑,「我們相愛,但是時間總是不對,十分淒苦。」

  啊,單聽這三句話,求真已覺哀怨纏綿。

  「但是,你們不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嗎?」

  「我們貪婪,我們不願分離。」

  「無奈上天給我們多少我們就得接受多少。」

  正談得投契,打算一直說下去,看護進來,「卜小姐,時間到了。」

  求真盼望地看著許女士,「我明天還能來嗎?」

  「看,人人都想得到更多。」老人家蕪爾。

  求真靦腆,「追求更多更好是人類天性。」

  「我諒解你的天性,不過我的情況不宜見客。」

  看護在一旁殺風景地催,「卜小姐。」

  許紅梅撐起身子來,「去,同嘉輝說,叫他把我的故事卷一給你。」

  求真大喜,「你己寫妥自傳?」

  看護忍無可忍,是仰手來拉求真的手臂,她很用力,一下把求真挾持出房。

  求真自知不當,還得向看護道歉。

  她興奮得雙耳發燙,立刻著下去找列嘉輝。

  都會雖大,即使住著上千萬居民,真要找一個人,卻還不難,況且求真並不想獨吞許紅梅的傳記,她馬上與小郭聯絡。

  沙龍一般好去處的小郭偵探社早已關閉,令卜求真啼噓。

  此刻小郭住在郊外酒店式別墅裡。

  求真趕去見他。

  半路上她已經與小郭通過話。

  「小郭先生,請把列嘉輝行蹤告訴我。」

  「他應該在家,你試一試夕陽路一號。」

  「他不用上班?」

  「列氏無業,他自從大學畢業之後,一直陪伴許紅梅。」

  「什麼?」

  「以現代標準來說,實無出息,可是在那個時候,他會被視為情聖呢!」

  「夕陽路與你那裡只隔一條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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