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等求真這樣的朋友上來喝茶下棋聊天抬槓。
那一日兩人又爭得不亦樂乎。
題目是好人是否有好報。
求真記得她說的是:「每一個人看自己,都當自己是好人,至高至純,心腸最軟,故此都等著好報來臨,唉,在別人眼中,尺度不同,閣下也許最老謀深算,損人不利己。」
小郭說:「總有公認的好人。」
「我也身家清白,奉公守法,我算不算好人?」
「話太多了。」
「那兒,裝聾作啞,毫不關心是好人?」
「你沒有邏輯,同你辯論沒有意思。」
「咄!」
這時,小郭示意求真噤聲。
求真抬起頭來,她聽到會客室有人聲。
「……請問,郭先生可在。」
琦琦答:「他在,請問貴姓,有沒有預約。」
那女聲說:「我姓許,沒有預約,但,我有介紹人。」
求真記得,許女士的聲音非常好聽,語氣中有一股纏綿之意,即使是報上姓名那麼簡單的幾個字也似欲語還休,十分婉轉動人。
琦琦說:「我去看看他抽不抽得出時間。」
啊,有客人上門來了,小郭惆悵,他巴不得他們不要來,名正言順可以懶洋洋亨受清閒。
推掉他們?好像說不過去,接待他們,又得亂忙,唉,世事古難全。
小郭咳嗽一聲。
這時,他們忽然聽見幼兒咿咿呀呀的學語聲。
求真大奇,孩子?絕少有人抱孩子到偵探社來。
偵探社是不祥之地,試想想,一個人非要恨另一個人恨到要揭他底牌,用作要挾用,才會到偵探社來,這個地方,充滿仇恨,兒童不宜。
從來沒有幼兒到過這裡,小郭好奇,去拉開了門。
他沒有示意求真離去,求真又怎麼會自動識趣走開,別忘記,她是記者,任何新奇的事均不放過。
門外站著一個少婦,手抱一個幼兒。
求真眼前一亮。
那少婦年紀不輕了,恐怕早已過了三十關門,仍稱她為少婦,是因為她臉上的艷光不減,而且,笑容中有俏皮之意。
她穿一件桃紅色薄呢大衣,一手抱幼兒,另一手伸出來與小郭相握,自我介紹:「許紅梅。」
小郭有點目眩,連忙招呼許女士坐。
反而是求真,可以客觀冷靜地打量她們母子。
絕對是母子,而且,她極鍾愛這個孩子。
為什麼?靠觀察而來,第一,這年約兩歲的男孩體重不輕,起碼有十二公斤,可是少婦只需一隻手臂,便把他穩穩抱在懷中,可見訓練有素,自幼抱慣。
第二,穿著那樣考究漂亮的淡色大衣,而不避幼兒小皮鞋踐踏,可見把孩子放在首位,不是母親,很難做得到徹底犧牲。
那孩子轉過頭來,一見求真,咧嘴便笑,「姆媽,姆媽媽媽媽媽。」
求真如見到一絲金光自烏雲中探出,不由得趨向前,「啊,寶寶,你好嗎?」
許女士笑道:「他喜歡漂亮的姐姐。」
那孩子的面孔如小小安琪兒。
此時,小郭抬起頭來,「求真我有公事,我們稍後再談。」
啊,終於逐客。
求真依依不捨地離開小郭辦公室。
那個幼兒,曾令求真後悔沒有趁早生個孩子。
卜求真睜開眼睛。
想起來了。
第二章
夜闌人靜,半明半滅間終於把三十五年前的往事自腦海最底部搜刮出來。
那一年,在小郭偵探社邂逅的美婦,正是許紅梅女士,那麼,那個小小男孩,也就是列嘉輝。
求真自床上坐起來,斟杯冰水喝。
掐指一算,年紀完全符合,時光飛逝,許紅梅如今已是一個老婦,而列嘉輝早已長大成人。
當年呀呀學語的小傢伙,可將之擁在懷中狠狠地親他胖嘟嘟面頰的小東西,今日已是壯年人了。
能不認老嗎?
求真緩緩坐下。
原來小郭同他們是舊相識,為什麼不上前相認,為什麼鬼鬼祟祟躲一旁研究人家?
小老郭永遠這樣高深莫測。
求真把那一次會面的細節完全記起來了。
年紀大了,遙遠的事情特別清晰,那日早餐吃了些什麼東西,反而不復記憶。
求真記得許女士在小郭辦公室逗留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
她等了個多小時,她還沒從那房間出來,幼兒也好像很乖,沒有作聲。
求真有事,回了報館。
那件事,從此擱到腦後。
到底許女士在密室裡與小郭說過些什麼話?
求真有點累,可是睡不著,她躺在床上去等天亮。
電話鈴驟然響了起來,半夜三更,特別響亮。
求真知道這是誰。
她按下鈕鍵:「小郭先生,何以深夜不寐?」
果然是他,「求真,你想起來了吧?」
求真答:「是,我的確見過她一次。」
「歲月無情。」
「是,當年的許紅梅,誠然艷光四射。」
小郭感喟,「現在我們都雞皮鶴髮了。」
求真抗議,「我只需略加收拾,看上去不過是個老中年,你們就差得多。」
小郭氣結,「對對對,你是小妹妹。」
「小郭先生,那一天,許紅梅女士在你辦公室裡,說了些什麼話?」
「反正睡不著,到甲板上來,我慢慢告訴你。」
「甲板?我薄有節蓄,我毋需吃西北風。」
「那麼,到三樓的咖啡廳。」
「給我十五分鐘。」
「求真,不必化妝了。」
「小郭先生,此刻我自房中走到房門,已經要十分鐘。」
小郭惻然,「可憐,終於也成為老太太。」
他一時忘了自己更老。
求真套上大毛衣與披肩,匆匆出去見小郭。
小郭己在等她。
「我沒有遲到。」
「坐下。」
求真連忙拿幾隻墊子枕住背脊,坐得舒舒服服。
小郭開口:「好好地聽故事。」
咖啡座上有幾對客人,都是年輕情侶,精神好,聊得忘記時間。
有一少女向小郭與卜求真呶呶嘴,「看那邊。」
她的伴侶一看,羨慕地說:「啊,好一對年老夫妻。」
少女說:「到了這種年紀,早已晉陞為神仙眷屬。」
「我們到了那個年紀,不知是否仍可像他們那般恩愛。」
少女朝伴侶嫣然一笑,「那就要看你表現如何了。」
這當然是誤會。
小郭與卜求真並非一對。
只聽得小郭吸一口氣,開始敘述:「那一日,我把你請走之後……」
許女士把孩子抱在懷中,坐在小郭對面。
她秀麗的面孔忽然沉下來,滿佈陰霾。
幼兒像是累了,靠在她胸膛裡,動也不動。
小郭羨慕所有孩子,那是人類的流金歲月,無憂無慮,成日就是吃喝玩樂。
小郭見她不出聲,便試探:「許小姐,你說你有介紹人?」
許紅梅抬起頭來,大眼睛閃過一絲彷徨的神色,她歎口氣,「是,介紹我到這裡來的,是一位女士她姓白。」
小郭聳然動容,他只認得一位姓白的女士,她在他心目中,是重要人物。
「啊,請問有什麼事?」他對許女士已另眼相看。
「郭先生,我想托你找一個人,只有這個人可以幫我。」
小郭已把全身瞌睡蟲趕走,他前後判若二人,雙目炯炯有神,凝視許女士,「你要找的,是什麼人?」
「我要找的人,姓原,是一位醫生。」
小郭立刻為難,表情僵住。
許紅梅看到小郭如此模樣,輕輕歎口氣「我也知道原醫生不是一個電話可以找得到的人。」
小郭攤攤手「實不相瞞,原醫生失蹤了,無人知他下落。」
許紅梅不語。
那幼兒在她懷中,已經安然入睡。
她輕輕摸一摸他的小手,仍然緊緊抱著。
小郭建議:「把孩子放在沙發上睡一下如何?」
許紅梅搖頭,「不,他會害怕的。」
小郭笑笑,他也以為他們是母子。
在這個年紀才育兒,自然比較溺愛。
「不覺得他重?」
「還好,」許紅梅說,「可以支持。」
「你自己親手帶他?」
「家中有保姆,不過,我從來不讓他單獨與別人相處。」
「這孩子很幸福。」
許紅梅答:「我沒有職業,我的工作便是服侍他。」
小郭見許女士一身名貴而含蓄的打扮,已知道她環境十分優遊,不用擔心生活。
他試探說:「尊夫把你們照顧得很好。」
可是許紅梅笑笑,「我是一個寡婦。」
小郭一怔,不過,結婚是結婚,生子是生子,兩回事,不相干。
他馬上接受這個事實。
「孩子——」
「也不是我的兒子。」
小郭這才深深訝異了,不是親生?「你是他姑媽,或者是阿姨?」
「郭先生,他叫列嘉輝,我深愛他,但是我與他,並無絲毫血緣關係」
小郭面孔有點發燙,每逢他尷尬的時候,臉的外圈會自動發熱。
「郭先生,要見原醫生的,是列嘉輝,不是我,請你接受我的委託,替我們尋找原醫生。」她的聲音低下去。
小郭呆半晌。
「原醫生想來不是失蹤,他不過暫不見客,想避一避人。郭先生,你是他的好友,請他破一次例,見見我們。」
小郭無奈地說:「就因為是他的朋友,所以才額外要體諒他,應尊重他的意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