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頭,一時沒聽清楚聰恕說的是什麼。
「我沒有事,我可以陪你到劍橋,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以去劃長篙船。」聰恕的聲音很興奮。
我看著他,這次一點兒也不刺激,因為我已不用指望這些有錢少爺們對我青睞有加,提拔於我。我只是奇怪他怎麼會看中我這麼一個人。
「我不行,聰恕。」我直截了當地說。
他漲紅了耳朵。「你不喜歡我,你只喜歡聰慧。」
我不十分確定我是否喜歡聰慧。大部分漂亮富足的女孩子喜歡找一個條件比她略差的女伴,加借襯托起她的矜貴,聰慧對我也不外是如此心理,她攜我出來散心,她幫助了我,成全她偉大的人格……我抬起頭對聰恕說:「我當然喜歡你,聰恕,但是我這次回去——我有男朋友在劍橋,我不是自由身。」
「啊。」他也靠著露台欄杆,「但聰慧說你告訴她,你並沒有男朋友。」
「那時候我跟聰慧不熟,不好意思告訴她。」我說。
「他——比我強很多?」聰恕反而坦然了。
「我不知道,聰恕,我不認為把人來作比較是公道的事,總而言之,如果他的優點較為適合我,我就喜歡他。」
「我也有優點嗎?」聰恕問。
「當然,聰恕,你這麼善良、溫柔、誠懇……你的優點很多很多。」
聰慧在我們身後笑出來,「是嗎?」她走過來,「你看到聰恕有這麼多優點?我不相信,香港有很多失意的女孩子也不會相信。」
「聰慧!」聰恕不悅。
「二哥哥,你算啦,我不是不幫你忙,你瞧你,弄巧成拙。」她轉頭看我,「怎麼,你真的回英國?」
我點點頭。「我打算到新加坡去轉諧和號飛機。我還未乘搭過諧和號。」
聰慧端詳我:「兩天不見,喜寶,你有什麼地方好像變了,」她終於看到我手上的戒指,「多麼好看的戒指,新買的嗎?」
「晤。」我點點頭,「聰慧,我有點兒事,我要告辭了。」
聰恕說,「我送你。」
「不,不,我自己能夠回去。」我說。
我逐一向他們告辭,勖聰憩送我到門口:「姜小姐,不送不送。」
不用她送。她父親的司機與車子在樓下接我便行了。
我開始明白勖家的毛病在什麼地方。太有教養太過含蓄太過謙讓,表面上看彷彿很美滿,其實誰也不知誰在做什麼,蒼白而隔膜,自己一家在演著一台戲,自己一家人又權充觀眾——還有更詼諧無聊可憐可笑的事嘛?我也明白勖存姿與勖聰恕怎麼會對我有興趣,因為我是活生生的赤裸裸有存在感的一個人。
我有什麼憂慮?無產階級絲毫不用擔心顧忌,想到什麼說什麼,要做什麼做什麼,最多打回原形,我又不是沒做過窮人,有啥子損失?
哪有勖家的人這樣,帶著一箱面具做人,什麼場合用什麼面具,小心翼翼地戴上,描金的鑲銀的嵌寶石的,弄到後來,不知道是面具戴著他們,還是他們戴著面具。
連對嬰兒說話都要說:「謝謝」,「不敢當」、「請」。
勖存姿有什麼選擇呢?他不能降低人格往荔園去看脫衣舞,或是包下台灣歌女。他又想找個情婦以娛晚年,在偶然的場合遇見了我——實在是他的幸運。
我的信心忽然充分起來,說穿了大家都一般空虛,至少我與老媽姜詠麗女士尚能玉帛相見,開心見誠地抱頭痛哭。他們能夠嗎?
我保證勖存姿沒有與他太太說話已有二十五年。勖太太那種慢吞吞膩答答的神情,整個人彷彿被豬油粘住了,拖泥帶水的……忽然之間我對他們一家都惡感有加,或者除了聰慧,聰慧的活潑雖然做作,可幸她實在年輕,並且夠誠意,並不討厭。或者也除了聰恕。聰恕的羞怯淪為娘娘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聰恕像多數女性化的男人,他很可愛,他對我好感是因為我體內的男性荷爾蒙比他尚多。
我不喜歡勖聰憩。對方家凱毫無意見。厭惡宋家明——他光明了宋家似乎還不夠,尚想改革勖家。勖存姿並不見得有那麼笨,再不爭氣的兒子跟女婿還差一層肚皮。宋家明除了得到聰慧的那份嫁妝,也沒什麼其他的好處,他應該明白。
在這次短短的聚會中我把勖家人物的關係分析得一清二楚,很有點得意。
回到勖存姿的小公寓,他本人坐在客廳聽音樂喝白蘭地。老實說,看見他還真的有點兒高興。
因為我一向寂寞。
「哦,」我說,「你來了。」
他抬起頭,目光炯炯,說:「你到過我大女兒家嗎?」
「是。剛回來。」我答。
「我以為你應該知道避開他們。」
「是,我是故意上門去的。」我說,「很抱歉,你是生氣了?怕親戚曉得我現在的身份?」
勖存姿說:「我不怕任何人,你把我估計太低了。」
「或者我把自己估計過高。我尚未習慣我已把自己出售給你一個人。」
他沉默一會兒。
「我已經派人到劍橋去為你找到房子。你最快什麼時候可以動身回英國?要不要與母親說再見?」
他要把我遣回英國。這也是一個好主意。
我問:「關於我,你知道多少?」
他微笑。「你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你有什麼歷史呢?」
我不服氣。我說:「我有男朋友在英國。」
「你是指那位韓先生?」他笑,「你不會喜歡他,你一早已經不喜歡他。」
我也忍不住笑,我坐下來。「你對我倒是知道得很清楚。不過在英國,我也可以找到新男朋友。」
他凝視我。「總比找上我自己的兒子好一點兒。」
我大膽假設,「聰恕?聰恕對女孩子沒有興趣。」
勖存姿的面色一變,「他對你有。」
我說:「因為我比他更像一個男人。」
勖存姿老練地轉改話題。「你像男人?我不會付百多萬港幣送一隻戒指給男人。」他揚揚手,「看你戴著它的姿態!像戴破銅爛鐵似的。」
我看著他。
他也看著我。
這實在是我第一次放膽地,仔仔細細地把他看清楚。他的確已經上了六十歲。兩鬢斑白,頭髮有點稀疏,帶天然波浪,但梳理得非常好,面孔上自然多皺褶,但男人的皺紋與女人的不一樣,他的眼袋並不見得十分明顯,皮膚鬆弛只增加個性。數十年前他一定是個無上英俊的男人,現在也還是很有風度很漂亮,但……確然是老了。
當然,精心修飾過的衣服幫助他很多。
脫掉衣服後,勖存姿的身材會如何?想到這裡,我並沒有臉紅,反正有點蒼自寒冷的感覺。到底是六十多歲的老年人。再保養得好,也還是六十多歲的老年人。
我相信他也是用同樣心思在看我:這個女孩子,在她身上投資,是否值得?她值這麼多嗎?她的胸脯是真的還是穿著厚墊子的胸罩?大腿是否圓渾……他是有經驗的老手,他不會花錯錢。
最使他擔心應是將來如何控制我。我想這也是容易的。他有錢,我需要錢。我一定會乖乖地聽命於他——在某一個程度之內。
我看著他良久,整個公寓裡沒有一點點聲響,柔和的陽光通過白色紗簾透進來,他太陽棕的皮膚顯得很精神。我歎一口氣。
「我替你去訂飛機票回倫敦。」他說,「到時有人在倫敦接你。」
「我知道,你在李琴公園有房子。」我說。
他笑。「我喜歡聰明的女孩子。」
「是的,人家都這麼說,請替我買『諧和號』頭等票子。」
「你願意到新加坡轉機?」他詫異。
「願意。」我笑。
「我會在倫敦見你。」他說。
「一年見多少次?」我問。
「我不知道。你的功課會很忙,」他含蓄地,「交際生活也會很忙。」
「你可以顧人盯死我。」我笑。
「我早已派好人了。」他也笑,「學校、家,倫敦、劍橋、香港——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是一個很妒忌的老人。」
「我感到榮幸。」我說。
「我有事,要先走。」他站起來。
「再見。」我說。
「我留下了現鈔在書桌抽屜裡。」他臨出門說。
聖誕老人。
我不想在他面前提「老」字,不是不敢,有點不忍。他又不是不知道他老,我何必提醒他。
勖存姿畢竟是勖存姿,他轉頭笑笑說:「你是五月的明媚好風光,我是十二月。十二月有聖誕老人,我是一個勝任的聖誕老人。」
我把手臂疊在胸前。「勖先生,」我說,「與你打交道做買賣真是樂事。」
「我也深有同感,姜小姐。」
他上車走了。
我在屋裡看戚本大字《紅樓夢》。隔很久我放下書。現款,他說。在書房抽屜裡。
我走到書房,小心翼翼地坐下來,輕輕地拉開第一格抽屜。沒有。我把第一格抽屜推回去。如果不在第一格,那麼一定在第三格,別問我為什麼,勖存姿不像一個把現鈔放在第二格抽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