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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頁     亦舒

  「好的,你留在家中別動,」她的聲音在這一刻是這麼溫柔中聽,鎮靜肯定,「我與醫生盡快趕到。」

  「叫勖太太也來,我想我們在一起比較好。」我說。

  「好。」她說,「請喚你管家來聽電話。」

  我把話筒遞給辛普森,自己走到床邊坐下。

  我才離開一小時。一小時,他就去了,沒個送終的人。他的能力,他的思想,一切都逝去。他也逃不過這一關。沒有人逃得過這一關。

  辛普森聽完電話走過我這邊,我站起來,她扶住我,我狂叫一聲「勖先生」,眼前發黑,雙腿失去力氣,整個人一軟,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只有辛普森在身邊,她用冷毛巾抹著我的臉。我再閉上眼睛,但卻又不想哭出聲來,眼淚默默流出來。

  我想說話,被她止住。

  「勖太太她們都在外面,勖少爺也來了,還有一位周小姐,律師等你讀遺囑。」她告訴我。

  「誰把律師叫來的?」我虛弱地問。

  「是勖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吩咐一去世便要叫律師的。」

  我掙扎起來,「我要出去。」

  勖夫人聞言進來,「喜寶。」

  「勖太太。」我與她抱頭痛哭。

  「你看開點,喜寶,他待你是不差的,遺產分了五份,我一份你一份,聰恕聰慧,還有聰憩的子女也有一份。喜寶,他年紀已大了……」

  生老病死原是最普通的事。數億數萬年來,人們的感覺早已麻木,胡亂哭一場,草草了事,過後也忘得一乾二淨,做人不過那麼一回事,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心如刀割?

  「你跟勖先生一場,」勖夫人說下去,「他早去倒好,不然誤了你一生。來,聽聽律師說些什麼。」

  我坐在椅子上,聰恕在我右邊。他竟沒有看到聰恕痊癒,我悲從中來,做人到底有什麼意思,說去便去。

  律師念著歸我名下的財產,一連串讀下去,各式各樣的股份,基金、房產。……勖存姿說得對,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錢的女人。毫無疑問。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著愛我陪我。

  自小到大我只知道錢的好處。我忘記計算一樣。我忘了我也是一個人,我也有感情。

  我怎麼可以忘記算這一樣。

  此刻我只希望勖存姿會活轉來看一看聰恕。像勖存姿這樣的人,為什麼死亡也不過一聲嗚咽。我萬念俱灰,我不要這一大堆金銀珠寶現鈔股票,我什麼也不要。

  勖夫人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喜寶,你還打算在香港嗎?」她問我。

  「什麼?」我轉過頭去。「對不起,我沒聽見。」

  「你還打算住香港?」她問。

  我茫然。不住香港又跑到什麼地方去?五年前我什麼都有,就欠東風,如今有足夠的金錢來喚風使雨,卻一點兒興致也無。我點點頭,「是,我仍住香港。」

  勖夫人也點點頭,「也好,」她說,「大家有個照顧。」

  我有什麼選擇?我畢竟在這個城市長大,這裡的千奇百怪我都接受習慣,我不願搬到外國去居住。

  「你搬一層房子吧。」勖太太說,「這裡對你心理有影響,而且也太簡陋。我與聰恕也想搬家。」

  「搬家?」我又反問。

  「叫裝修公司來設計不就行了?」她說,「很簡單的。」

  是,我一定要搬,因為從今天開始,我是姜喜寶,我又得從頭開始,做回我自己,我不想一直活在勖存姿的影子裡,我要堅強地活下去。我搬了家,仍住在山上,離勖夫人與聰恕不遠。辛普森跟著我,另外又用兩個司機,兩個女傭人。

  我常常聽見勖存姿的咳嗽聲,彷彿他已經跟著我來了。我心底黯然知道,我一輩子離不了他,他這個人在我心中生根落地,我整個人是他塑造的,我的生命中再也沒有人比他重要,他的出現改變我的一輩子。

  我請了律師來商量,把我的財產總數算一算,律師說了個數字。

  我一驚,「那是什麼意思?是多少?」

  「是九個數目字,八個零。」

  「八個零?」我問,「那是多少?」

  律師苦笑,「那意思是,「姜小姐,錢已經多得你永遠花不完,除非是第三次大戰爆發,或是你拿著座堡壘去押大小,否則很難花得了,你甚至花不完每天發出來的利息。」

  「啊。」我說。

  「這裡是最詳細的表格,你名下的財產列得一清二楚。每年升值數次。」

  「呵。」我翻閱那疊文件,「什麼?連倫敦這間最著名的珠寶店都是我的?」

  「是,你是大股東,坐著收錢,年息自動轉入瑞士銀行戶口,銀行永遠照吩咐自動替你把現款轉為黃金。」

  「呵。」我說,「我有多少黃金?」

  「截至上月十五號,是這個數字。」他把文件翻過數頁,又指著一個數字。

  「這麼多!」

  「是,姜小姐,這是你的現款。」他抹抹額角的汗。

  我問:「我該怎麼用?我一個月的開銷實在有限,一個最普通的男人都可以照顧我。」

  「我也不知道,姜小姐,似乎你在以後的日子裡,應該致力於花錢。」他神經質地說。

  「怎麼花?」我問,「每天到銀行去換十萬個硬幣,一個個扔到海裡去?那也扔不光呀。」

  「這真是頭疼的事,姜小姐。」他尷尬地說。

  「嗯。」我點點頭。

  站在我身邊的辛普森直駭笑,合不攏嘴。

  「我那座堡壘,我想賣出,價錢壓低些不妨。」我說。

  「其實不必,勖先生在生時已有人想買,但勖先生沒答應,我有買主,可以賣得好價錢。但賣掉未免可惜,單是大堂中那六張倫勃朗,已幾近無價,養數個傭人又花不了多少,姜小姐,你需不需要考慮?」

  我緩緩地搖頭,「我要它來幹什麼?我再也不會上蘇格蘭去。」我一個人永生永世留在此地,再也不想動。

  「是,姜小姐。」律師說,「我替你辦,劍橋的房子呢?」

  「賣掉。」我說,「我也不要,把所有房產賣掉變為黃金,我不慣打理這種瑣事。」

  「但是姜小姐,紐約曼哈頓一連三十多個號碼,那是不能賣的,可以收租。」律師指出。

  「那麼把單幢的房子賣掉,一整條街那種留著收租。」我歎口氣。

  「姜小姐,除了敝律師行,替你服務的人員一共有八十三名。」他說,「我們還是全權代你執行?」

  「是。」我說道,「一切與從前一樣,我若需要大量現款,就打電話到瑞士去。」

  「對了。」律師笑,「就像以前一樣。」

  我送走他。一個人坐在客廳中央發呆。以前那種興致呢?以前每走到一個客廳,心中老暗暗地想:真俗!真不會花錢!如果那地方給了我,我不好好地裝修一下才怪……現在自己的客廳牆壁全空著,連買幅畫都沒有勁,整個人癱瘓,像全身骨頭已被抽走。

  我自銀行裡換了一百萬元直版鈔票,全是大面額的,一疊疊放在書櫃裡,閒時取出來在手中拍打,像人家玩撲克牌似的,興致異常好,一玩可以玩兩個小時。

  這算是什麼嗜好?我想我已經心理變態。

  我去看過聰恕數次。如今他真有錢了,一切捏在他自己手中,倒是返璞歸真。

  聰恕健康得很,只開一部小小的日本車,日常最重要的事是陪他母親。

  他跟我說:「——芷君勸我再讀書。」

  「——芷君說,男人總得有一份正當工作。」

  「——芷君覺得我適合教書。」

  我忍不住反問:「這個芷君到底是什麼人?」

  「你不知道芷君?」聰恕驚異,「你當然見過她。」

  「誰?」我一點兒概念都沒有。

  「她是那個姓周的護士,你忘了?是她看顧我,我才能夠痊癒的。」他說。

  「呵,是她。」我說。他把榮耀都歸於這個護士。

  「你覺得她怎麼樣?」聰恕興奮地問,「好不好?」

  我鑒貌辨色,覺得異樣。「很——」我想不出什麼形容詞,「很斯文。」我對這個周小姐沒有印象,她是個極普通的女孩子。但聰恕似乎對她另眼相看。

  他說:「我覺得她很了不起,很有見解,我與她相處得非常融洽。母親也不反對我們來往。」他的語氣很高興。

  聰恕的性格一向弱,所以在最普通的女子身上,他得到了滿足——至少他還是個富家子,這是他唯一的特色。如果我是這個叫周芷君的女孩子,我也不會放棄這種機會,總不見在醫院裡做一輩子的看護士。日子過去,總有人有運氣當上仙德瑞拉。分別是我這個仙德瑞拉碰正勖家的霉運。

  聰恕很快地與周小姐結婚。婚禮並不鋪張,靜悄悄在倫敦註冊,住在他們李琴公園的家中度蜜月。

  勖夫人歎口氣。「我什麼都不反對,聰恕這個人……簡直是揀回來的,這個女孩子嘛,只要能生孩子便好。」

  我沉默著。

  「我真是庸人自擾,」勖夫人笑一笑,「還怕她不肯生?越生得多地位越穩固,就像我當年一樣,只怕勖家墳場薄,沒子孫。」她停一停,「也沒有什麼墳場,照遺囑火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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