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點頭。「我不會介意。」
「那麼我叫她來。」勖存姿有點兒高興。
我坐在他對面看畫報,翻過來翻過去,精神不集中。
勖存姿說:「如果你沒遇見我,也許現在已經結了婚,小兩口子恩恩愛愛,說不定你已經懷了孩子。」
「是,」我接口,「說不定天天下班還得買菜回家煮,孩子大哭小號,兩口子大跳大吵,說不定丈夫是個拆白,還是靠我吃軟飯,說不定早離了婚。」
勖存姿笑笑說:「喜寶,在這個時候,也只有你可以引我一笑。」
「我並不覺得是什麼遺憾,」我想起那個金髮的奧國女郎,「至少將來我可以跟人說:我曾經擁有一整座堡壘。何必悔恨,當初我自己的選擇。」
他看著我。
我嘲弄地說:「我沒覺得怎麼樣,你倒替我不值,多稀罕。」
「可是你現在沒有幸福。」
「幸福?你認為養兒育女,為牛為馬,到最後白頭偕老是幸福?各人的標準不一樣。到我老的時候,我會坐在家中熨鈔票數珠寶,我可不後悔。」
「真的不後悔?」勖問我,「還是嘴硬?」
「像我這種人?不,我不懂得後悔。即使今夜我巴不得死掉,明天一早我又起來了,勖先生,我的生命力堅強。」
我的手摸著紅寶石項鏈。這麼拇指大的紅寶石,一塊戒面要多少錢。世上有幾個女人可以掛這種項鏈。天下豈有十全十美的事,我當然要有點兒犧牲。
況且最主要的是,後悔已經太遲了。
我長長地歎一口氣。
勖存姿陪我住了一段時間,直到聰憩來到。
我不得不以女主人的姿態出現,因為根本沒人主持大局。
我招呼她,把她安頓好,也沒多話,聰憩的城府很深,我不能不防著她一點,可以不說話就少說幾句。她住足一個星期,彷彿只是為了陪她父親而來,毫無其他目的。
一夜我在床上看雜誌,聰憩敲門進來。
我連忙請她坐。
「別客氣。」她說,「別客氣。」
「應該的。」我說,「你坐。」
她坐下來,緩緩地說:「喜寶,這些日子,真虧得你了。」
她沒緣沒故他說這麼一句話,我不由自主地呆一呆。
她說:「也只有你可以使勖先生笑一笑。」
連她都叫父親「勖先生」。勖存姿做人的樂趣由此可知。
我低下頭,「這是我的職責。」
「開頭我並不喜歡你,但是我現在看清楚了,只有你可以幫到勖先生。」她也低著頭。
我驚駭地看著她,我不明白她想說些什麼。
「勖小姐——」我說。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你先聽我說。我弟弟是個怎麼樣的人,你是知道的——」
「聰恕並沒有怎麼樣,聰恕只是被寵壞了,有很多富家子是這樣的。」
「他在精神病院已經住了不少日子。」
「可是那並不代表什麼。」我說,「他是去療養?」
「療養?」聰憩又低下頭,「為什麼別人沒有去療養?」
「因為別人的父親不是勖存姿。」我簡單地說。
「你很直接了當,喜寶,也許勖先生喜歡的便是你這一點。」
我黯然,唯一的希望便是有個人好好地愛我。愛,許多許多,溺斃我。勖存姿不能滿足我,我們之間始終是一種買賣。他再喜歡我也不過是如此。
「家明在修道院出了家。他現在叫約瑟兄弟,我去看過他,你知道香港的神學院,在長洲。」
「令堂呢?她身體好嗎?」我支開話題。
「我看她拖不了許久,血壓高,日夜啼哭,還能理些什麼,她根本只是勖先生的生育機器而已。」
「我……我更不算什麼。」我說。
「你可以幫我。現在只有你。」她緊握我的手。
我始終不明白。「但是我可以為你做什麼?」我問,「如果可能的話,我一定盡力而為。」
「替我照顧我的孩子。」
我抬起頭,心中一陣不祥。
「我長了乳癌,這次是開刀來的。」
「不。」我跳起來,「不能這樣。」
「是真的,醫生全部診斷過了,我不能告訴父母,只能對你說。」
「可是乳癌治癒的機會是很高的,你——」我一個安慰的字也想不出來,只覺得唇燥舌焦。勖存姿的傷天害理事是一定有的,但是報應在他子女身上,上天也未免太不公平,我呆呆地看著聰憩,只覺得雙手冰冷。
「方先生是知道的?」我問。
「嗯。」
「方先生應當陪你來。」
聰憩笑,笑裡無限辛酸。「應該,什麼叫應該?我一直想生個兒子,以為可以挽回他的心,可是肚皮不爭氣,生來生去都是女兒。」
我錯愕之至,這麼理想的一對模範夫妻,真看不出來。
聰憩說:「你叫我跟誰說去?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母親又不是我的生母,父親忙得喘氣的機會都沒有。」
我想想她的處境,確然如何,我歎口氣,踱到窗口前坐下,這房間裡的兩個女人,到底誰比誰更不幸,沒人知道。
「謝謝你。」
「我陪你去醫院。」我說,「我不會告訴勖先生。」
「謝謝你。」
我忽然問道:「請你告訴我,錢到底有什麼用?」
「錢有什麼用?」她啞然失笑,「錢對於窮人來說很有用。至於我,我寧願擁有健康,跟方家凱離婚,帶著孩子遠走高飛。」
「如果沒有錢,又如何遠走高飛?」我反問。
「我還有兩隻手。」聰憩說。
「兩隻手賺回來的錢是苦澀的,永生永世不能翻身,成年累月地看別人的面色,你沒窮過,你不知道,」我悲憤地說,「我何嘗不是想過又想,但是我情願跟著勖先生,反正我已經習慣侍候他,何苦出去侍候一整個社會上不相干的人。我一生人當中,還是現在的日子最好過。」
聰憩怔怔地看著我,她不能明白,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的時候,永遠不明白。
陪聰憩去看醫生,勖存姿並沒有懷疑,他以為我們約好了上街購物喝茶。
聰憩的每一個動作都透著溫柔,連脫一件大衣都是文雅的。然而聽她的語氣,她的丈夫並不欣賞她,豈止不欣賞,如今她病在這裡,丈夫也沒有在她身邊。
她說道:「右乳需要全部割除。」
「我陪你。」
「不必了,明早你來看我,告訴父親,我上巴黎去了。」
「勖先生是一個很精明的人。」我說。
「但是你從來不對他撒謊,你的坦白常使他震驚,他再也想不到你會在這種小事上瞞他。」
聰憩其實是最精明的一個。
「我陪你迸手術室。」我握著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但是沒有顫抖,臉色很鎮靜。
「你怕嗎?」我問。
「死亡?」她反問。
「是。」
「怕。」她答,「活得再不愉快,我還是情願活著,即使丈夫不愛我,我還可以帶著孩子過日子,寂寞管寂寞,我也並不是十六七歲的小女孩子,我忍得下來。」
「你不會死的。」我說。
她向我微笑,我從來沒見過更淒慘的笑。
護士替她作靜脈麻醉注射,她緊緊抓住我的手。
我輕輕地說:「明天來看你。」
她點點頭,沒過多久便失去了知覺。
我把她的手放在胸上,然後離開醫院。
勖存姿對著火爐在沉思,已自輪椅上起來了。
他問:「你到醫院去做什麼?不是送聰憩到機場嗎?」他又查到了。
「去看一個醫生,我愛上住院醫生。」我笑說。
他看我一眼,「我明知問了也是白問。」
我蹲在他身邊,「你怎麼老待在倫敦?」
「我才住了三個禮拜。」
「以前三小時你就走了。」
「以前我要做生意。」他說。
我聽得出其中弦外之音,很害怕。「現在呢?你難道想說現在已經結束了生意?」
「大部分。」
「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說,「勖存姿不做生意?商界其他的人會怎麼想?」
「我老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說,「我要檢討,是為了什麼,我的孩子都離我而去,我什麼都給他們,我也愛他們,就是時間少一點兒,可是時間……」
「勖先生,我早先跟你說過,你把所有活生生的人當作一具傢俱,一份財產,我們不能呼吸,我們沒有自由,我們不快樂。」
「我不明白。」
「勖先生,你是最最聰明的聰明人,你怎麼會不明白。」
他正顏地說:「但是我並不像那種有錢父親,一天到晚不准子女離家,逼他們讀書……我不是,錢財方面我又放得開手。」
「我本人就覺得呼吸困難。」我苦笑,「勖先生,你曉得我有多堅強,但是我尚且要慘淡經營,勉強支撐,你想想別人。」
他說:「我還是不明白。」他倔強而痛苦。
我歎一聲氣,他不明白他的致命傷。
「喜寶,我想你跟我回香港去。我想見見他們。」
「我與你回香港?」我瞠目,「住在哪裡?」
「替你買一層房子,還有住哪裡?酒店?」他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