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離開蘇格蘭了。」我說道。
「你到什麼地方去?巴哈馬斯?百慕達?太陽能滿足你?如果那些地方不能滿足聰慧,更不能滿足你。巴黎?羅馬?日內瓦?你還能到什麼地方去?」
我吞下一口唾沫。
我知道我想去哪裡。到那間茅屋房子去,睡一覺,鼻子裡嗅真煙斗香,巴哈的協奏曲,一個人的藍眼珠內充滿信心……我想回那裡睡一覺,只是睡一覺,然後起床做蘇芙喱。
「曾經一度,我請你與我一起離開勖家,你沒答應,現在我自己決定離開了。」
我諷刺地笑,「你離開勖家?不可能。」
他並不再分辯。「你走吧,我留下來照顧勖先生最後一次。」
「我當然會走的。」我冷笑。笑得自己背脊骨冷了起來。走?走到哪裡去。我並沒家。劍橋不再與我有任何關係。
我走到哪裡去?世上只剩下我一個人。提著華麗的行李箱,箱子裡載滿皮裘,捏著一大把珠寶,然而我走到什麼地方去?
我認得的只剩下勖存姿以及勖家的人,我早已成為他們家的寄生草,為他們活,為他們恨,離開他們,我再也找不到自己,這兩年多我已完全失去自己,我只是勖存姿買下來的一個女人。
走。
我踏出醫院,口袋裡只有幾外便士銅板,勖存姿的司機見到我,早已把丹姆拉駛過來。自從我在倫敦第一次踏上這部車子,我已經注定要被馴養熟,像人家養了八哥,先把翅膀上的羽毛剪過,以後再也飛不掉。
走到什麼地方去?
「回劍橋。」我說。
司機很為難,「姜小姐,從這裡回劍橋要七八小時的車程呢。」
「我該怎麼辦?」我問。
「旁人多數是搭火車或飛機——姜小姐,不如我叫辛普森太太來接你,你略等一些時間。」
「不,借些錢給我,我搭火車下去。」
「但姜小姐,我恐怕勖先生會怪我。」
「他不會的,他還在醫院裡。給我五十鎊,我搭火車回劍橋。」我伸出手。
「姜小姐——」
「我懇求你。」
他自口袋裡拿出一疊鎊紙,我搶過來——「加倍還你。把我駛到火車站去。」
司機駛我到車站。
我下車,買車票。「到劍橋。」我說。
「沒有火車到劍橋,只到倫敦。」
「好的,就到倫敦。」我付車資。
火車剛緩緩駛進車站,我買的是頭等票,三十六磅。我發覺五十鎊根本不夠到劍橋。
我拉拉大衣,上車,只覺得肚餓,走到車頭去買三文治與咖啡,我貪婪地吃著,把食物塞進嘴裡,腦海裡一片空白,我吃了很多,那種簡陋粗糙的食物,是原始的要求。
吃完我回到車廂去睡,一歪頭就困著了。
看見母親的手拍打著玻璃窗:「喜寶、喜寶,你讓我進來,你讓我進來。」
我大叫,掙扎。
母親看上去又美麗又恐怖又年輕,我開了窗,風嗚嗚地吹,忽然我看到的不是母親,而是我自己。
她在說:「讓我進來。」抓住我的手,一邊喘息,「喜寶,讓我進來。」
我掙脫她,冷冷地說,「我不認得你。」
「不,喜寶,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喜寶,讓我進來。」
「小姐。」
我睜開眼睛。
「查票,小姐。」
我抹掉額上的汗,自口袋裡掏出票子遞過去,稽查員剪完票還我。
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個老太太與一個小女孩子。女孩子十六七歲,正是洋妞最美麗的時候,一頭蘇格蘭紅髮,嘴角一顆藍痔,碧綠限珠,臉上都是雀斑,一雙眼睛似開似閉,像是盹著了,又不似,嘴角帶著笑,胸脯隨火車的節奏微微震盪,看得人一陣一陣酥麻。我知道這是什麼,這是青春。若是我是個已經老去的男人,我也會把她這樣的青春買下來。
我驚惶地想:這是我。三年前初見勖存姿,我就是這個樣子,如今我已是殘花敗柳。
殘花。
敗柳。
我低下了頭。
那位老太太一路微笑一路說:「……美麗的項鏈……」
我一身是汗,火車中的暖氣著名過分。火車隆隆開出,開到永恆,而我沒有一處地方可去。
如果我去香港,用勖存姿的錢買座房子,安頓下來,或者可以有個家。可是我到什麼地方去找工作?我並沒有文憑,我只懂得寄生在男人身上。反正是幹這一行,還沒哪個老闆比勖存姿更勝一籌?
算來算去,我並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第八章
火車到站了。是倫敦。
我落車,走向匹克狄利,走很久,肚子又餓了。終於走到蘇豪。
站在路中央,是清晨,一地的廢紙,天濛濛亮。我一直踱過去,躑躅著。一個水兵走過我身邊,猶疑一下,又轉頭問我:「多少?」
我一驚,隨即笑。「五十鎊。」我說。
「十鎊。」他說。
「十鎊?」我撐起腰,「十鎊去你老母。」
他退後一步,大笑,倒是沒動粗,走開了。
根本上有什麼分別?價錢不同而已。
那一夜勖存姿的手放到我身上,再放鬆,肉體還是起了雞皮疙瘩。我並不是這塊材料,勖存姿走眼,可憐的老人,他不知道我與流鶯沒有分別。
一輛計程車駛過來,我截停。「去劍橋。」
「小姐。你開玩笑。」他把車駛走。
「喂。」我叫他。
但是司機已經把車子開走。
我索性坐在路邊。想抽煙又沒煙,想睡覺又不能躺路邊,沒奈何,只好用手支著頭,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想,懶洋洋地打個呵欠,就差沒們虱子。
我悲苦地笑起來。
一個警察遠遠看見我,好奇地站停在那裡注視我。
皮裘與珠寶,何嘗能夠增加我的快樂,脖子上紅寶石鮮艷如血,照不亮我的面色。
警察走過來向我說,「小姐,你有什麼事?」
「沒有什麼事。」我說。
「小姐,這種時間最好別在路上遊蕩。」
「到處遊蕩?我並沒有流蕩,我正想回家。」我說。
「家?家在什麼地方?」
「劍橋,牛津路三號。」我說。
「跟我來,小姐,你永遠走不到牛津路去。」他不肯放我,「到警署來坐一下。」
「好好,」我說,「我跟你去。」
「你家裡的電話號碼,小姐。」
我報上去。「我姓姜。」我再補上姓名。
「我們很快就知道你是否在說謊了。」他向我眨眨眼。
「請。」我說。
電話撥通,來聽電話的顯然是辛普森太太,問清楚首尾之後,她在那邊大嚷,我用手掩住臉,我很疲倦,想喝酒,想洗澡。
那警察放下電話說:「小姐,你家裡人說馬上來接你,」他聲音裡透著驚異,「叫你坐著別動。」
我說:「我有別的事要做,從劍橋到這裡,要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不習慣坐在這裡等,你不能拘留我。」
「可是你家人——」
「我家人與我會有交代。」我站起來。
他只好眼巴巴地看我走出去。
我一直走到火車站,摸口袋裡的錢買車票,上車。在火車的洗手間看到鏡子,自己都嚇一跳。十鎊,我的確只值十鎊,多一個便土也沒有:半褪的脂粉,蒼白的面孔,蓬鬆的頭髮……我不忍再看下去,眼淚簌簌地流下來,沒有人能傷我的心,可是我自己能夠。三年短短的一千日,我竟能老成這個樣子,我是完了。
我用手掩住臉,在火車上一直再沒有把手放下來。
到站的時候肚子餓得發瘋,跑進火車的飯堂就吃:黑啤酒,豬肉餅。把我們都放在孤島上,王侯與傭人沒有什麼分別。
吃完之後我叫一部計程車回家。
口袋已經沒有錢付車費,我大聲按門鈴,對司機說:「等一會兒。」
女傭來開門,我說:「給他車費。」我逕自往屋裡走,一邊打著飽嗝。
女傭追上來,「小姐,辛普森太太與司機趕到倫敦去了。」
「我知道。」
「我去與你放水——」
「你先去付了車費再說。」
「我轉頭馬上來。」
我到房間脫去衣裳,一面大鏡子對牢我。我端詳自己。再這樣子自暴自棄,無限度地吃下去,很快變成一個胖女人,一臉油膩,動作遲鈍。
我長歎一聲。
女傭奔上來,「小姐——」
「請你到醫生那裡,說我要安眠藥,拿一瓶回來。」
「你——」
「我洗澡與休息。」我說。
「小姐,我馬上回來,你自己當心。」女傭猶疑著,不敢離開我。
「得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她咚咚地跑下樓去。
我放一大缸水洗澡洗頭,倒下半瓶浴鹽,泡上良久,女傭人很快就回來。
我問:「藥取來了沒有?」
「護士聽說是你要,不敢不給,」她一副得意洋洋,「他那診所根本就是勖先生出錢開的。」
「小姐,」女傭趁辛普森不在,話頓時多起來,「你這條紅寶石項鏈——」她眼睛閃得迷惑。
「是假的。」我說,「你出去吧。我想睡一覺。」
「是。」她一路上替我收拾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