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寶。」他在樓下懊惱地叫道:「我趕了一萬里路來看你的——」
「一萬里路對你們來說算是什麼?」我叫回去,「你們家的人搭飛機如同搭電車。」換好衣服開車到學校。第一件事便是設法找宋家明。宋家明並不在李琴公園的家中,聰慧也不在,幾經輾轉,總算與家明聯絡上。
我說:「宋先生,你馬上跟勖先生聯絡,說聰恕在我家中。我不能擔這個風險。」
家明吸進一口氣——「你,你在哪裡?」
「我在學校,你最好請勖先生馬上趕來。勖先生此刻可在英國?」
「在,我馬上通知他。」
「好的,我三點鐘才放學,希望我回家的時候你們已經離開。」我說,「那個地方是我住的,我不希望勖氏家族諸人把我的住宅當花園,有空來逛進逛出。」
「姜小姐,這番話對我說有什麼用?」他語氣中帶恨意,「我只不過是勖家一個職員。」
我一怔,隨即笑起來,「不錯,宋先生,我一時忘了,對不起。」我掛了電話。
上課的時候天一直下雨。
我想我這次是做對了。勖存姿心中是有這個兒子的。兒子不比女婿,我不能碰勖聰恕。
下課後我並沒有離開課室。小小的課堂裡有很多的人氣煙味,我把窗子開一條縫,外邊清新的空氣如幻景般偷進來,我貪婪地吸起一口氣,想到昨日的夢,我死去的母親來探我。
教授問我:「你這一陣子彷彿心情不大好,有什麼事情沒有?」他的聲音溫和。
「沒有。」我抬起頭,「除非你指我母親去世的那件事。」
「你心中是否為這件事不愉快?」他問。
「不,並不。」
「那麼是什麼?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成績又這麼好,看樣子家境極佳,到底是為了什麼?請你告訴我。」
「先生,看事情不能看表面,每個人都有困難與煩惱,中國人有句成語,叫『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微笑,「但你是這麼年輕的一個女孩子。」
「不,先生,我不再年輕。」我坐下來。
「看你的頭髮,那種顏色……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教授說,「你不應該有任何煩惱。」
「我真的沒有煩惱。」我低下頭,「我只是在想,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很多的愛。」
「我們難道都不愛你嗎?」教授問。
「但不是這種愛,是男女之間的愛……」
「你終於會遇見他的,你理想的愛人,你終於會遇見他的。」教授說。
「你很樂觀,先生,我倒不敢這麼自信。」我低下頭。
遠處的教堂敲起鐘聲,連綿不絕地,聽在心中惻然。紅白兩事都響起鐘聲。喜與悲原本只有一線之隔。
我抬起頭。「謝謝你,我得走了。」
「年輕的女孩,但願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他陪我離開課室。
沒有人知道另外一個人的心中想什麼。謝謝老天我們不知道,幸虧不知道。
我開車回家,天上忽然輾出陽光,金光萬道,射在車子的前窗上,結著的冰花變成鑽石一般閃亮。我冷靜地駛車回家。
家裡誰都在。勖存姿、勖聰恕、宋家明。
我以為我已經說清楚,希望我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全部撤退,可是四個小時了,他們還是坐在那裡。
「辛普森太太。」我提高聲音。
沒有人應。
女傭匆匆出來替我脫大衣。我問:「辛普森太太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走掉了。」女傭低聲說。
「為什麼?」我詫異地問。
「勖少爺打她。」女傭低聲答。
「噢!老天。」我說,「他憑什麼打我的管家?她走掉永不回來了嗎?」
「明天再來,她剛才是哭著走的。」女傭低聲報告。
「他們在裡面做什麼?」我問,「吵架?」
「我不知道,姜小姐,他們坐在裡面四五個小時,也不說話,我聽不到什麼聲音。」
「我的上帝。這像《呼嘯山莊》。」我說。
勖存姿提高聲音:「是小寶嗎?為什麼不進來?我們都在等你。」
「等我?」我反問,「為什麼要等我?」我走進去,「我有大把功課要做。這件事又與我無關。」
「與你無關?」勖存姿抬抬濃眉。
「當然!勖先生,說話請公平點。我從來不是一個糊塗人,這件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我頭上。」我說,「聰恕的信都在你手中,你在明裡,我們所有的人都在暗裡。他人一到我就通知你,我做錯什麼?」
聰恕跳起來,「我——的信……」
「你們好好地談,我要上樓去休息。」我說。
「問題是,聰恕不肯離開這裡。」勖存姿說。
我看宋家明一眼,他一聲不出。
我冷笑一聲。「反正他把我管家打跑了,他愛住這裡。我讓他好了。」
勖存姿聽到我這話,眼神中透過一陣喜悅。
聰恕顫抖的聲音問我道:「你沒收到我那些信?」
「從沒有。」我搖頭。
「我收到的那些覆信——」
「不是我的作品。」我堅決地說,「聰恕,你為什麼不好好地站起來,是,用你的兩條尊腿站起來,走到戶外,是,打開大門,走出去,看看外面的陽光與雨露。你是個男人了,你應該明白你不能得到一切!我不愛你,你可不可以離開這裡,使大家生活都安適一點兒?」
聰恕忽然飲泣起來。
我充滿同情地看著勖存姿。這樣有氣魄的男人,卻生下一個這樣懦弱的兒子。
我轉身跟女傭說:「叫辛普森太大回來,告訴她我在這裡,誰也不能碰她。」我又說,「誰再跟我無端惹麻煩,我先揍誰,去把我的馬鞭取出來。」我火爆地掠衣袖。「我得上去做功課了,限諸位半小時內全部離開。」
「小寶……」聰恕在後面叫我,「我一定要跟你說話。」
「聰恕,」我幾乎是懇求了,「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是我可以幫你的,我不愛你,我也不想見你。你這種不負責的行為,使你父母至為痛心,你難道看不出?」
「如果你認識我的話,如果你給我一點時間……」他濕儒的手又摸上我的臉。
我倒不是害怕,當著宋家明,當著他父親,我只覺得無限地尷尬,我撥開他的手。
他說:「小寶,你不能這樣遣走我……你不能夠——」
勖存姿把手搭在聰恕的肩膀,聰恕厭惡地擺脫他父親的手。
「聰恕,我陪你回香港。」
「我不要回香港。」
「你一定要回去。」
「不要。」
我不想再聽下去。我出門開車到附近的馬廄去看馬。
天氣益發冷了。
馬伕過來。「小姐,午安。」
「我的『藍寶石』如何了?」我問,「老添,你有沒有用心照料它?」
「很好。我拉出來給你看。」老添答。
「我跟你去。」我說。
我跟在他身後到馬廄,藍寶石嘶叫一聲。
「你今天不騎它?」老添問。
我搖搖頭,「今天有功課。」
「好馬,小姐,這是一匹好馬。」
「阿柏露莎。」我點點頭。
一個聲音說:「在英國極少見到阿伯露莎。」語氣很詫異。
我轉頭,一個年輕男人騎著匹栗色馬,照《水符傳》中的形容應是「火炭般顏色,渾身不見一條雜毛」。好馬。赤免應該就是這般形狀。
他有金色頭髮,金色眉毛,口音不很準。如果不是德國人,便是北歐人。
他下馬,伸出手,「馮艾森貝克。」
我笑,「漢斯?若翰?胡夫謹?」
「漢斯。」他也笑,「真不幸。德國男人像永遠只有三個名字似的。」
我拉出藍寶石,拍打它的背,餵它方糖。
「你是中國人?」他問,「朝鮮?日本?」
「我是清朝的公主,我父親是位親王。」我笑道。
他聳聳肩,「我不懷疑,養得起一匹阿伯露莎——」
「兩匹。另一匹在倫敦。」我說。
他低聲吹一聲口哨。「你騎花式?」
「不,」我搖搖頭,「我只把阿伯露莎養肥壯了,殺來吃。」
德國人微微變色。
「對不起。」他很有風度,「我的問題很不上路?」
「沒關係。」我說,「不,我並不騎花式,我只是上馬騎幾個圈子,一個很壞的騎士,浪費了好馬,有時候覺得慚愧。」
「你為什麼不學好騎術?」漢斯問。
「為什麼要學好騎術?」我愕然,「所有的德國人都是完美主義者,沖一杯奶粉都得做得十全十美,我覺得每個人一生內只要做一件事,就已經足夠。」
「公主殿下,這可是中國人的哲學?」他笑問道。
「不,是公主殿下私人的哲學。」我答。
「那麼你一生之中做好過什麼?」他問。
「我?」我說,「我是一個好學生。」我坦然說。
「真的?」他問。
「真的。」我說,「最好的學校,最好的學生。你也是劍橋的學生?」
「不,」他搖頭,「我是劍橋的教授。」
我揚揚眉毛,「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他說,「物理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