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慧間:「喜寶,你要哭嗎?如果你想哭的話,不要勉強,哭出來較好一點兒。」
「謝謝你。」我說,「不,我並不想哭。」
「那麼你在想什麼?你可別鑽牛角尖。」聰慧說。
「我只是在想,」我抬起頭,「我母親在世間四十餘年,並沒有一日真正得意過。」
「我不明白——我——」
家明走出房間,走到我身邊,把手按在我手上。他的手是溫暖的。這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手。
他清晰地說:「勖先生吩咐我陪你馬上到奧克蘭去,我們向學校告假五天,速去速回,把骨灰帶回來。勖先生說人死不能復生,叫你鎮靜。」
我點點頭。「是。」
「我已訂好票子,兩點半時間班機,我們馬上準備。」
「謝謝你。」我說。
聰慧說:「我也去。」
宋家明忽然翻了臉,他對聰慧說:「你給我坐在那裡。」
聰慧響也不敢響。
「你穿好大衣,」宋家明對我說,「我們不用帶太多行李。現款我身邊有。快!聰慧,開車送我們到飛機場。」
聰慧沒奈何,只好聽宋家明每一句吩咐。
家明低聲跟我說:「勖先生在蘇黎世有急事,不能離開,派我也是一樣。」
「是。」我說,「我知道,謝謝。」
他替我穿上大衣,扶我出門口。
我說:「我沒事,我可以走。」
在車上他要與我坐後座,由聰慧駕駛,我堅持叫他與聰慧並排坐,因為我想打橫躺著休息。家明終於與聰慧一起坐。他用一貫沉著的語氣跟我說:「隨後我又與鹹密頓先生通了一次話,他說你父親看到廣告與他聯絡過。長途電話,費用是鹹密頓支付的。」
我問:「我父親說什麼?」
「沒什麼。他說你母親不像是會自殺的人。」
「就那樣?」我問。
「就那樣。」家明答。
我吞一口唾沫。「我給你們一整家都增加了麻煩……事實上我可以一個人到奧克蘭去……對我來說稀疏平常,我時常一個人來來去去……」
宋家明有力地截斷我道:「這是勖先生的吩咐。」
我點點頭。是。勖存姿把我照顧得熨貼入微,沒有半絲漏洞。他什麼都知道,我保證他什麼都知道。
我問:「勖先生可知道我母親的死因?」
「勖先生說:人死不能復生。」宋家明說。
之後便是沉默。
到飛機場聰慧把我們放下來,她問,「你們幾號回來?什麼時間?我來接。」
「我會再通知你。」家明說,「開車回去時當心。」
聰慧點點頭,把車子掉頭開走。
我說:「你對聰慧不必大嚷。」
家明冷冷地說:「每個女人有時都得對她大嚷一次。」
「包括我?」我問。
「你不是我的女人。」他說。
我們登機,一切順利得很。人們會以為這一對年輕男女是蜜月旅行吧。局外人永遠把事情看得十全十美,而事實上我不過是往奧克蘭去取母親的骨灰。
在飛機上我開始對宋家明說及我的往事。小小段,這裡瑣屑的一片,那裡拾起來的一塊,我只是想尋個人聆聽,恰巧家明在我身邊。
「……我們一直窮。」我說,「可是母親寧願冒切煤氣的危險,先把現款買了紗裙子給我穿,托人送我進貴族學校。」我停一停,「……七歲便帶我去穿耳洞,戴一副小金鈴耳環。」
家明非常耐心地聽著。
飛機上的人都睡著了,只有我在他耳邊悄悄低低地說話。
「我們沒有錢買洗頭水,用肥皂粉洗頭,但是頭髮一定是乾淨的……我的母親與我,老實說,我們不像母女,我們像一對流氓,與街市上其他的流氓鬥法,我不知道我是怎麼長大的。父親是二流子,我跟母親的姓……但是我長大了。終於長大了,而且也一樣來了外國,一樣做起留學生來。」
我喝著飛機女侍應遞上來的白酒,一定要把我自己交代清楚。
我問家明:「你聽得倦了吧?」
家明說:「儘管說下去,我非常有興趣。」
「你知道我是怎麼到英國來的?笑死你。母親在航空公司做滿五年,公司送她一張來回日本飛機票,她去換了單程倫敦的票子,跟我說:「去,小寶,到英國去,好歹去一陣子,算是鍍過金留過學的。」然後她有三千港元節蓄,把我塞上飛機。你不會相信。」
我把頭靠在家明肩膀上。
我說:「我連厚的大衣都沒有一件。報名到一間秘書學校去唸書,學費去掉兩百鎊——以後?別問我以後是怎麼過的。以後我看見過各式各樣的面色,聽過很多假的應允,真的謊話。很多人認為只有在革命或打仗的時候才能吃到苦頭,其實到了那個時候,大勢已去,不是死就是活,聽天由命……或者我這一切說出是微不足道的——世界上那麼多女人,其中一人心靈自幼受到創傷,算是什麼呢?我們不能夠人人都做勖聰慧。」
我發洩。
家明把他的手攬住我肩膀。
「這是我第二次乘頭等客機。」我說,「以後我將會有許多許多這樣的機會,你放心,我會好好地做人,我的機會比我母親好。」
「一切很快會過去。」
「是的,一切。」我喃喃地說,「我想母親一定是倦了,從甲男身邊飄到乙男身邊,從一份工作又飄到另一份工作。她或者沒有進過集中營,走警報逃難,或者沒有吃過這種苦,但是她一樣有資格疲倦,她一樣有資格自殺。」
家明說:「你睡一會兒,快睡一兒。飛機馬上要到了。」
「到了?真快。」我說。
飛機到了。宋家明早通知鹹密頓接我們。鹹密頓一邊流淚一邊訴說。那麼大的一個男人,崩潰得像小孩子一樣,由此可知母親這次給他的打擊有多麼大。
車子駛到他家要大半日,但我與宋家明還是去了。澳洲那種無邊無涯沙漠似的單調。其實沙漠是瑰麗的,但是人們慣性地把沙漠與枯燥連貫在一起,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事有這麼多。
我木著一張臉,宋家明卻在車上盹著了。
我們到達鹹密頓的屋子。一幢很摩登樣很現代化的平房,有花圃,四間房間,車房裡尚有兩部車子。
「她的房間呢?」我淡淡地問。
我看到老媽的房間,很漂亮,像雜誌上翻到的摩登家庭,牆紙窗簾與床墊是一整套的。梳妝台上放著各式化妝品,甚至有一瓶「妮娜烈茲」的「夜間飛行」香水。她的生活應當不錯。
拉開衣櫥,衣服也一整櫃。老媽一生中最好的日子應是現在。
我不明白母親,我從沒有嘗試過,很困難的———個人要瞭解另一個人,即使是母女,父子、兄弟、夫妻,不可能的事,我只問一個問題——
「你替姜詠麗買過人壽保險?」我問得很可笑的。
鹹密頓叫嚷著:「警方問完你又來問,我告訴你,沒有,一個子兒也沒有買!我不是那種人,我愛詠麗。」他掩著臉嗚嗚地哭。
我並沒有被感動,若干年前我會,現在不,世界上很多人善於演戲,他們演戲,我觀劇。觀眾有時候也很投入劇情,但只限於此。
我們在一間汽車旅館內休息。宋家明著我服安眠藥睡覺,他與勖存姿聯絡。
我還是做夢了。
信。很多的信。很多的信自信箱裡跌出來。我痛快地看完一封又一封,甚至遞給我丈夫看。我丈夫是一個年輕人,愛我敬我,飯後傭人收拾掉碗筷,我們一起看電視。
第六章
在四五點鐘的時候我驚醒,宋家明坐在我床邊。
他也像勖存姿,黑暗裡坐在那裡看似睡覺。
「你一額是汗。」他說。
「天氣很熱。」我撐起身子,「南半球的天氣。」
「你做了惡夢?」
「夢是夢,惡夢跟美夢有什麼分別?」我虛弱地問。
「你為什麼不哭?」他問。
「哭有什麼幫助?」
「你應該哭的。」
「應該?誰說的?」
「人們通常在這種時候哭。」
「那麼我也可以跟人們說,一個女孩子應當有溫暖的家庭,好了吧?」我歎口氣。
「鹹密頓看上去像個好人——」
「家明,」我改變話題,「有沒有女人告訴你,你漂亮得很?」
他微笑,點點頭。
「很多女人?」我也微笑。
家明沒回答,真是高尚的品行,很多男人會來不及地告訴朋友,他有過多少女人。同樣地,低級的女人也會到處喋喋,強迫別人知道她的面首若干。
他握起我的手吻一下。「你熟睡的時候,我喜歡你多點兒。」
勖存姿說過這話。
我問:「因為我沒有那麼精明?因為我合上眼睛之後,看上去比較單純?」
「你什麼都猜到?」他詫異。
「不,有人在你之前如此說過而已。」我說。
他歎口氣:「勖存姿。」
「是。」我說道,「你也一樣,什麼都猜得到。」
他吻我的臉。
我說:「天還沒有亮,你陪我睡一會兒。」我讓開一邊身子。「來。」我拍拍床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