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麼也不說。
我永遠在明,他永遠在暗,我跟他一天,一天在他掌握之中。與丹尼斯偷情唯一的樂趣就只因為勖存姿不知道。現在他已經知道,一切變得無謂之至。我下不了台,故此索性發場脾氣,現在上了更高的台,更下不來。
「是的。」他說,「我什麼都知道。那是個富有魅力的年輕男孩,配你是毫不羞愧的,而且他很喜歡你。以前你有很多這種男朋友,以後你也會有很多這種男朋友。我並不妒忌。我也懂得年輕男人的雙臂堅強有力,是我知道,但我不生氣。你不過是小女孩子。」
他包紮好我的手。
「我倒並不是那麼顛倒於你的肉體——別誤會我,你有極好的身材與皮膚,但女人們的身體容易得到,我希望將來你或許可以愛我一點點,不要恨我。」
我茫然說:「我並不恨你。」
「當然你恨我。你恨我,你也恨自己。一切為了錢,你覺得骯髒,你替自己不值,你常拿聰慧出來比較,你恨命運,你恨得太多,因為你美麗聰明向上,但是你沒有機會,你出賣青春換取我給你的機會,但你的智慧不能容忍我給你的恥辱。於是你恨這個世界。」
勖存姿歎口氣。
我別轉面孔。
「我會離開英國一個時期。」他說。
我冷笑。「離開英國?你即使到西伯利亞,也還清楚我的一舉一動。」在他的遺囑上出現?我不幹了,我沒這份天才!
他轉身對我說:「讓我提醒你一件事,我有這個權利,我們簽好合同,你是我的人。我的容忍度不是不大,但你要明白,你已經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你也應該付出點代價吧?誰叫你的父親不叫勖存姿?」
我聽著這些話,連血帶淚一起往肚裡吞。
「我知道你的訊息了,」我說,「如果你要辭退我的話,請早兩個月通知。」
「我會的。」他拉開門,再轉過頭來,「是不是我要求太過分?我只希望你喜歡我一點點。」我睜大眼睛看著他。
他歎口氣,離開我的屋子。
我喚來醫生看我的傷口,然後服安眠藥睡覺。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史嘉勒奧哈拉說的。
我做一個美麗的夢。在教堂舉行白色婚禮。我穿白色緞子的西裝小禮服,白色小小緞帽,新鮮玫瑰花圈著帽頂,白色面綢。
但是電話鈴響了又響,響了又響,把我驚醒。
後來發覺是樓下客廳與我房中的電話同時響個不停。
沒隔一會兒,樓下的電話辛普森接到了。樓上的鈴聲停止。辛普森氣急敗壞地跑上來。
「姜小姐!姜小姐。」
「什麼事。」
「勖先生。他被送去薩森醫院,他示意要見你——」
我跳起來。
「哪裡?」我拉開門,「哪裡?怎麼會的?」
「醫院打電話來,勖先生的心臟病發作——」
「什麼醫院?」我扯住她雙肩問。
「薩森——」
我早已披上大衣,搶過車匙,赤足狂奔下樓,我駛快車往醫院,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是我氣的,他是我氣的。
我把車子鏟上草地停好,奔進急救室,我抓住一名護士,喘著氣。「CCYUNG!心臟病人。」
他們彷彿在等我,馬上把我帶到病房。
勖存姿躺在白色的床上。
我走過去,我問醫生。「他死了?他死了?」
「沒有。」醫生們的聲音永遠如此鎮靜,「危險。你不能嘈吵,他要見你——你就是姜小姐?他暫時不能說話,你可以走過去坐在那張椅上,我們給你五分鐘。」
我緩緩走過去坐下。
勖存姿鼻子與嘴都插著細管,全通向一座座的儀器。
他的頭微微一側,看到我,想說話,但沒有可能。
護士說:「他要拉你的手。」她把我的手放在他手上。
忽然之間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眼淚,我開始飲泣,然後號淘大哭,醫生連忙把我拉出病房。
「吩咐過你,叫你噤聲。」
我跪在地上哭。「他會死嗎,他會死嗎?」
護士把我攔住。「他不會死的,他已度過危險期,你鎮靜點好不好?」
另外一個醫生說:「著她回去,病人不能受任何刺激。」
宋家明!忽然我想到宋家明,我奔出醫院,開車往達爾文學院找丹尼斯阮,他應當知道宋家明在什麼地方。
我衣冠不整地跑到人家男生宿舍去敲門,阮出來看見我,馬上說:「你來這裡幹什麼?家明到你家去了。」
「他得到了消息?」我氣急敗壞地問。
「他到你家去了,你看你這樣子,你已經凍僵掉,讓我開車送你回家。快。」
我的嘴唇在顫抖,我點頭,我實在沒有能力再把車子開回去。
丹尼斯歎口氣,他上了我的贊臣希利,一邊喃喃說:「明天校方就會查詢幹嗎草地與水仙花全被鏟掉,如果你從左邊進來,連玫瑰園也一起完蛋,那豈不是更好?」
我只是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你看你,手腳流血,臉上一團糟。」
他開車也飛快,一下子回到家。
宋家明聽到引擎的聲音來開門,一把摟住我。
「靜下來。」他低聲命令我。
我只想抓住一些東西,將溺的人只要抓住一些東西。
「別怕,他不會死的。這次不會。」宋家明溫柔地說。
我們三人進屋子,阮關上大門。
辛普森太太遞上熱開水,宋家明餵我喝下去。
「上樓去換好衣裳,去。」宋命令我。
「不……」
「上去,我陪你上去。」宋家明的語氣肯定堅決。
我瞪著宋家明。「不……」
「他的身體一向不好,這種情形已發生過一次,別懼怕。上樓去,讓辛普森太太替你搽洗傷口。」
我拉住宋的衣角,半晌我問:「為什麼?為什麼你對我這麼好?」
他側轉頭去。
丹尼斯說:「我在這裡等,有什麼事叫我一聲。」
辛普森太太替我放好一大浴缸的熱水,把我泡下去。宋家明坐在我床上。
他說:「像殺豬。」他還是幽默,「古時殺豬就得用那麼大缸熱水。要不就像生孩子。我總不明白為什麼生孩子要煲熱水。」
我在淌淚。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但眼淚完全不受控制地淌下來。
辛普森太太替我擦乾身子,敷藥。
我如木人一般,還只是流淚。我一生之中沒有任何事再令我更傷心如今次。
我覺得罪孽深重,對不起勖家的人。
穿好衣裳,自浴間走出來,辛普森太太替我穿衣服,束起頭髮。
宋家明歎口氣。他用很輕的聲音說:「真想不到。勖老先生愛上了你,而你也愛上了他。」
「什麼?」我問。
他歎一口氣,不響。
「什麼?」我再問。
宋家明說:「醫院也有通知我,但是醫生說他只想見你,我趕來接你,辛普森大大說你已經走了。」
「你有沒有看到他?」我問。
「他沒有說要見我。」宋家明答,「他只說他要見你。」
「他沒事吧?」我問。
「我們明早再去看他。」宋答,「不會有事的。」
我們下樓,與丹尼斯三個人坐在客廳,直到天亮。
天亮我們到醫院去,丹尼斯回宿舍。家明坐在門口,只有我一人進病房。
勖存姿身上的管子已經減少很多,護士嚴重警告我:「你別驚動他。」
我點點頭。
我蹲在他身邊,維持最接近的距離,握住他的手。
他張開眼睛,看到是我,微微點頭,又閉上眼睛,嘴巴動了一動,想說些什麼,我把耳朵趨在他嘴邊。
「我老了。」他說。
我拚命地搖頭,也不知道想否認些什麼,臉埋在他手中。
「你可以回去了,好好地睡覺,好好地唸書。」
我說:「是。」
「我出院來看你,你不必再來看我,沒去成巴黎……」
我點頭,又搖頭。
護士過來,輕聲對我說:「不要說太多話。」
我拉住勖存姿的手,吻一吻。「我走了。」我說。
他閉著眼睛點點頭。
我走出病房。
家明與我並排走出醫院。「他有沒有要見我?」他問。
我搖頭,輕飄飄地跟在他身後走。
「有沒有要見聰慧聰恕?」家明又問。
「沒有。」我說。
「醫生說他很快會出院。」家明說。
「我不知道他有心臟病。」我說。
家明停了停,然後說:「請恕我無禮,姜小姐,其實關於勖存姿,你什麼也不知道。」
「是的,你說得對。」
「他很有錢。」宋家明開始說,「你知道的,是不是?其餘的我們也不懂得太多。」
我聽著。
「他的生意在蘇黎世,常去比利時,我懷疑他做鑽石,但他也做黃金,有造船也有銀號。他跟全世界的名人都熟,很有勢力。他最漂亮的公寓在巴黎福克大道——住蒙納哥的嘉麗斯王妃隔鄰。」
我慢慢地走著,家明一直不離不即陪我。
「我只知道他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聰恕始終是他的心事。聰恕太不爭氣,問題是他根本不用爭氣。」家明說下去,「勖存姿起碼大半年住在蘇黎世,他到英國來不外是為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