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充滿淚水。梁祝的故事永遠如此動我心弦。他們真是求仁得仁的一對。
勖存姿說:「來,來,別傷心,我說些好玩的事你知。」
「什麼事?」我問。
「我小的時候反串過小旦,演過蘇三。」勖存姿說。
我瞪大眼。「不!」
「真的。」他笑,「脖子上套一個木枷,出場的時候碎步走一圈,然後拖長聲音叫聲『苦——』你看過『玉堂春』沒有?」
我當時抹乾眼淚,笑道:「這不是真的,我以為你是洋派人,大生意大商家,你怎麼去扮女人?」
「那時我只有十四歲。好玩,家裡票友多得很。」
「嘩,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點點頭,然後說:「多年前的事。」
瞧我這張嘴,又觸動他心事。他怕老,我就非得提醒他老不可。他不愉快我有什麼好處?我現在吃的是他的飯,住的是他的屋子,穿的是他的衣服。我一定要令他愉快,這是我的職責。
勖存姿不動聲色地說下去:「我還有張帶黃著色照片,你有沒有興趣看?下次帶來。」然後他站起來。
我知道事情不妙,心沉下去。果然他說:「今天有點兒事,倫敦等我開會,我先走一步。」
天曉得我只不過說錯一句話,我只說錯了一句話。
他真是難以侍候。
我看著他,他並沒有看我。辛普森太太被他喚來,替他穿上大衣。他自己戴上帽子與手套,這才轉過頭來對我平靜地說:「下次再來看你。」
我點點頭。
他向大門走去,辛普森替他開門。
第四章
我獨個兒坐在圖書室很久很久,聳聳肩。老實說,我真的很有誠意留他吃飯,我真的很高興看到他。畢竟這是我初次正式學習如何討一個男人的歡心,瞻望他的眼睛鼻子做人,難免出錯,馬屁拍在馬腳上。
當然我心中怨憤。然而又怎樣呢?我可以站起來拍拍屁股走,沒有人會留我。
我微笑,但是其中的利害關係太重大,我跟錢又沒有仇,只要目的可以達到,受種種折辱又何妨,何必做茅廁磚頭。
只是,我從窗口看出,雪已經停了。只是我也是母親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人,跟勖聰慧一般並無異樣,我是怎麼淪落到這種地步的呢?竟靠出售自尊為生。究竟是勖存姿的錢多,抑或是我的自尊多?在未來的日子裡,這個問題可以得到揭露。
我並沒有破口大罵,摔東西發脾氣。我甚至沒有哭。不,我不恨勖存姿。他已付出代價,他有權教訓我,OK!從現在開始我知道,儘管他自己提一百個「老」字,我甚至不能暗示一下「老」的影子,禁例。好,我現在知道了。
我披上大衣散步到屋外去。繞十五分鐘小路有間酒館。我坐下喝了一品脫基尼斯,酒館照例設有點唱機,年輕的戀人旁若無人地親熱著。
我又叫一品脫基尼斯。
我低著頭想,我可以找韓國泰。但又沒這個興致。天下像他那樣的男人倒也還多,犯不著吃回頭草,往前面走一定會碰到新的。
碰男人太容易了。在未來的二十五年內尚不用愁。怎樣叫他們娶我才是難事。無論如何,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大的尊敬還是求婚,不管那是個怎樣的男人,也還是真誠的。
有人在我身後問:「獨自來的?」
我笑笑。「是。」轉頭看搭訕者。一個黃種男孩子,很清爽。看樣子也是個學生。
「我從沒有在附近見過你。」他說。
窄腳牛仔褲,球鞋,T恤上寫「達爾文學院」。當然他沒有見過我,我們根本不同學院。我又從來不參加中國同學會的舞會。
「基尼斯?」他問,碰碰我的杯子。
「不。」我說,「白開水,你喝醉了,視力有毛病。」
他擦擦鼻子,笑:「很大的幽默感。」
我看著他。
「你好嗎?」他溫和地問。
「很好。我能為你做什麼?」我問。
「陪我。我很寂寞。」陌生人問,「你可寂寞?」
「基本上每個人都寂寞,有些人表露出來,有人不表露。」我溫和地說。
「你是哪種?」他問,「抑或根本不寂寞。」
「我不知道。」我笑答。
「如果我把手搭在你肩膀上,你的男朋友是否會打黑我的眼睛?」
我笑。「你是中國人?」
「不,我從馬來西亞來。」
「你英語說得很好。」我詫異。
「我六歲自馬來西亞到英國。」他笑著補充。
「馬來哪個城?」我問。
「檳南。」他答:「聽過檳南?」
我聳聳肩。檳南與沙勞越對我都沒有分別,馬來西亞對我是一片空白。
我問,「你住哪兒?」
「宿舍。」
「我可以偷進去?」我問。
「當然!」他攤開手臂,「歡迎。」他有雪白的牙齒。
我問道:「你要一品脫基尼斯?」
「我喝啤酒。」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他是個運動健將型的男孩子,天真、活潑、無機心,家裡恐怕有點兒錢——他臉上沒有苦澀。半工讀或者家境略差的學生多數眼睛裡充滿怨氣。
如果我今年十六歲,我會得接受這麼樣的男朋友。
我把基尼斯喝完。我對他說:「走吧。」
他揚起一道眉——一道很漂亮的濃眉,大方地答:「OK。」
我們走出酒館,不知內情的人何嘗不會想:「多麼相配的一對。」
哈哈哈哈。
「車子在這邊。」他說。
是一輛小小的福士車。以前韓國泰也開福士車。很多男孩子都喜歡買這種二手車,因為它們很經用。
奇怪。在這個時候想起韓。睹物恩人,鐵石心腸的人都會被一剎那的回憶軟化吧,短短的一刻,幾秒鐘。
我今夜的寂寞淒涼得不能控制。
「對了,」男孩子搓搓鼻子。「我不得不問你,這是常規:你有沒有服避孕丸?」
「有。謝謝你問。」
「還有,」他遲一刻,「你沒有任何病吧?」
「沒有。」我搖搖頭,「我是非常乾淨的。」
他放心了,稚氣地笑,然後說道:「輪到你問。」
「你依時服了避孕丸沒有?」我淡然問。
「去你的!」他大笑。
「你沒患梅毒吧?」我又問。
「我服貼了,我的天,不管你是誰,我知道我不可能每天都碰見你這樣的女孩子。」他搖頭晃腦的。
可是像他這樣的男孩子——健康、活潑,普通——每個校舍裡有數百名,他至為平常。
我看著他。他們每個都有強壯的手臂,溫暖的胸膛,這是我所知道的。
我登上他的車。
「你可開車?」他問,開動引擎。
「我會開。」我簡單地答。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莉莉。」
他搖搖頭。「不,你不叫莉莉。」
「為什麼不叫莉莉。」
他側頭看我一眼,眼睛炯炯有神。「你不像一個莉莉。」
我笑。「在酒吧中可以被男人帶走的女人都叫莉莉、菲菲、咪咪。」
「那麼我寧願叫你咪咪。」他說。
「OK。」我說。
「別把自己想得太壞,你今天只不過是寂寞,如此而已。」他開導我。
我的天,我翻翻白眼。小子,我的經驗足夠做你的媽。
「我們到了,劍橋大學的宿舍——嗨,你是幹嗎的?」男孩子看著我。
「我?我專門在酒吧喝酒與勾搭男人。」
「別說笑。」
「可以下車了嗎?」我問。
「可以。我住樓下,我們自窗口跳進去,免得在門房處簽訪客簿。你爬得動?」
「行。」
我與他走到宿舍,他先進去,我在窗外等他。他進入房間打開窗,我身手敏捷地跳進去,他在裡面摟住我,然後馬上關窗,拉好窗簾。
他笑:「你的動作熟練。」
我答:「訓練有素。」
他搖搖頭,「好口才。」他說。
我在他小小的宿舍坐下,小小的床,只有兩尺半寬,這是用來抵制男學生把女孩子帶回宿舍的。任憑你們再熱情,兩尺半的床也裝不下兩個成人。
他打開櫃門,拉開抽屜,取出酒,問我:「喝不喝?」
「我喝夠了。」我搖頭。
「你連我的名字也不問?」
我脫下外套,搭在他椅子背上。宿舍的暖氣還不錯。我看他一眼。
我說:「你叫丹。丹尼斯阮。」
他詫異:「你怎麼知道?」
「書架子上的書寫著你的名字,一眼就看到了。」
「我怎麼稱呼你?」他問,「仍然是咪咪?」
我說:「咪咪是個可愛的名字。」
「你到底是幹什麼的?」他好奇地問。
我笑。「你為什麼還不脫衣服?」
他聳聳肩,過來吻我的臉,我們兩個人的姿勢都很熟練,彷彿是多年的情侶。
後來我問他:「你是念語言的,是不是?會用幾種語言說『我愛你』?」
他答:「我從不說『我愛你』。我還沒遇到我愛的女人。」
「你難道連騙她們都不屑?」我問。
「我是個誠實的人。」
「男人是越來越吝嗇了。」
「不,是女人越來越聰明,騙她們也沒用。」男孩說。
我微笑。「我要回去了。」我說。「這麼早?」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