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告辭?」
「不能妨礙你休息。」
她微笑地送客。
我臨走時說:「你穿黑色,也是因為戴孝的緣故吧?」
她點點頭。
第四章
有時候我們真的把簡單的事想得太複雜了。
回到家門時三點鐘,我並不疲倦,有種亢奮。
與香雪海一席話,彷彿與老朋友敘舊,該說的全部毫無隱瞞地說出來,沒有一絲掩飾。
忽然之間我明白為何與她這麼談得來,原來她絲毫沒有不必要的虛偽客套,沒有「萬分歉意」、「久仰久仰」、「純屬誤會」、「切勿見怪」這些。
一點沒有轉彎抹角的成分。
圓滑本應是成年人的美德,不知怎地,她全部不派用場,乾脆得一是一,二是二,具有莫大的信心才能如此吧。
本來叮噹與我也算是口直心快,敢說敢言,但到底我們的直爽是苦心經營的,不比香雪海,簡直發自內心,十分誠懇。
就是這一點,令我改變了以前她給我的惡劣印象。
我用鎖匙開了大門,發覺書房的燈亮著。
誰?
叮噹?
我探頭一望,果然是叮噹蜷伏在沙發上,已經憩著,輕輕地扯著鼻鼾。
我覺得好笑,她怎麼老遠跑了來?我替她拾起掉在身邊的書。
她被我驚醒,一臉的不快,「什麼時候?」
「三點一刻。」
「天都快亮了。」她埋怨,「你這頓飯吃得好不過癮,真該直落,連帶吃完早餐才回來。」
我還沒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笑說:「人家沒留我。」
叮噹冷冷地接上去,「人家留你便如何?」
「咦,你是怎麼啦,明明——」
她霍地站起來,抄起手袋,「我走了。」
「三更半夜,走到哪裡去?在這裡睡一覺吧,我把床讓給你。」
我把她推進睡房,一邊說:「老夫老妻,你很少使這種小性子。以往我跟金髮美女去跳舞喝酒,你埋頭埋腦寫專欄罵人,若無其事,今次怎麼搞的?叮噹,莫非三十歲生日一過,你已失去當年豪氣?」
她換衣服上床,「你出去睡。」
「好好,遵命。」
我擁著被子在沙發上一閉上眼睛就進入黑甜鄉。
我敢發誓一整晚沒有變換過姿勢,很少有機會睡得這麼實。
是叮噹自房中的呼叫聲把我驚醒的。
她叫:「大雄,大雄。」
我翻身自沙發起來,發覺睡歪了頸脖,怪酸軟的,看看時間,已經十點多。
我問叮噹:「什麼事?」
她還在睡,原來說夢話。
藝術家都有散不淨的孩子氣。
「叮噹,叮噹。」
她睜開眼睛。
「叫我?」我問,「睡得不好?」
她歎口氣:「大雄,你什麼都好,就是沒心肝的。」
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評語,叫我難以作答。
我只好賠笑臉。
她瞪著我,「你一定要到香氏企業上班?」
「不能算香氏,我的寫字樓雖然在金玻璃大廈,但屬趙家一支。」
「說穿了還不是那麼回事,自己騙自己。」
我說:「就算替香氏打工,也沒什麼不好,多爭取點經驗。」
「還不是一輩子替人家做工。」
「唷,後悔?」我逗她笑,「可是人家趙三已經有孫雅芝了。」
「大雄,你真的什麼都好,偏偏對女朋友沒心肝。」
我不敢與她討論這個問題。
「我去做早餐。」
「不用,我要趕到烏溪沙去。」
「幹嗎?」
「同陸師母商討孤兒院擴展事宜。」
「一路順風。」
「你是巴不得我不回來。」叮噹抿抿嘴。
奇怪,她很少扮演這種受委屈的小媳婦角色。
「我送你。」
「你上班要遲到。」
「不相干。」
「嗯,混熟了自然不相干。」
我更加不敢搭嘴,一切順她意,女人說不送不送,其實是切切要送,我明白,於是立時三刻做好早餐,穿戴整齊,送叮噹上路。
回到公司,已是午餐時分。
新環境新人事,我一向是個發奮圖強的人,不知為什麼,此刻卻有點疲乏,一大堆公文在面前,顯得既無聊又瑣碎。
像我們這種人,工作唯一的收穫便是薪水,一旦離開寫字樓,物是人非事事休。不比叮噹,寫了書出了氣收了稿酬之後,還能擁有一大疊著作來滿足自我,動不動,還是個有文化之人,著作等身,幸運的叮噹,旁人也許覺得她無聊,可是她其樂融融,無拘無束地干她的自由職業,千金不換的逍遙。
如果我是個女人,我也名正言順地當藝術家,胡亂做些什麼都混得三餐。
我是不相信女人要身居要職的,生育孩子是女人最偉大的天職。男人又自不同,男人要對社會有所交代,躲在被窩裡畫畫聽音樂,算是哪一門子的好漢?
但此刻我這根社會的棟樑累得不得了,昨夜臨天亮才睡也是原因之一,主要是生活太規律化,太刻板,日子過得像一部機器,漸生厭惡。我不應答應趙三,幫他這個忙,辭去舊工後應當好好休息一段時間的。
可是男人沒有職業,就等於一無所有了,空白的時間是浪費,將來我要付出代價,眼看旁人飛黃騰達,自己因一時的瀟灑遠遠落在後邊……
我無法不跟隨社會的風氣而向前爬,往高處飛。香港這個地方,弱者的喃喃自語是不會有人聽見的,他們還不是發完牢騷後無奈地伸手接住強人給他的制度。
我不喜嚕囌,故此努力做到有發言權的地步。
無論怎樣,科學家少了竹林七賢還不是活得好好的,名士們夏天沒有冷氣就很難睡得安穩,這是事實。
但今天感覺不一樣。
今天我覺得普天下的懶人有福了,他們管他們躺著,等其他的人來為他們謀福利,付出些微的代價,那個寒窗十載的醫科生就得為他把脈……依此類推,懶多好。怎麼會生出這種感覺?
莫非是羨慕香雪海的閒情?
對了
叮噹再空,也是個無事忙,她有意無意間向人顯露她忙,但不是為阿堵物忙,於是乎伊與眾不同。
但香雪海直接得多,她根本什麼都不做,閒來發號施令是唯一的興趣,她連玩都不玩。
什麼都不做的人!
以前我沒見過,現在見到了。
即使是趙翁,也得在公司裡掛個名作董事,他不放心生意,也怕閒得慌,但香雪海對世上一切都視作身外物,她閒得快樂。
被她的快樂感染,自然覺得自己做得太多太苦。
原來心理上是這樣的:
(一)大家一齊做一齊挨,看見旁人收穫少我收穫多便會做得更加起勁更加快活。
(二)有人不必做,但他的生活享受程度遠不如我,我也會做得更有味道。
(三)有人不必做,而我做得餓死,人家卻更豐足,我就洩氣了。
是以我羨慕香雪海?不過她是個女人。我認識許多沒有職業但生活豐足的女人,也不純是香雪海。所不同的是她們有老闆,而香雪海沒有。
叮噹的電話來了。
我驚異,「烏溪沙來電話?」
「我沒有去。」
「為什麼,明明已送你到碼頭。」
「看看你是不是在寫字樓。」
「幹嗎?」我嚷,「人盯人?你不是最不屑這種戰略?你怕什麼?」
「怕煮熟的鴨子飛掉了,」她很懊惱,「人人都知道我同你走,我都三十大壽了,丟了你,我還找誰去?」
「你也有這種恐懼?不是振振有辭說現代女人什麼也不怕?」
「這證明我重視你呀。」她很俏皮。
「我不相信。」
「陸師母病了,派人在碼頭等我,取消約會。」
「這還差不多,可是昨夜發的又是什麼脾氣?」我說。
「昨夜是我們相識五週年紀念日。」叮噹說。
「去你的。」我大笑,「女人的花樣真多,情人節。母親節、陰曆陽曆生日、訂婚週年、結婚週年,你父母親姨媽姑爹徒子徒孫什麼彌月之喜,聖誕過年、重陽清明,都巴不得叫男朋友好好記著,屆時奉獻禮物,你們女人真貪。」
叮噹說:「我老覺得咱們相識是有點傳奇性的。」
「有什麼傳奇?」
「茫茫人海,我能遇見你,你能遇見我,不算傳奇?」
「那還有誰遇見誰不算傳奇?」我不以為然。
「根本就是,不過他們不去想它而已。」
「要不要出來吃晚飯?」
「我要到元朗去看盆景。」
「噫,侏儒,」我說,「我最不喜畸形的東西,有種叫奇娃娃的小狗,見到就噁心,巴不得一腳踢死它。」
「神經病。」她掛上電話。
五分鐘過後,電話鈴又響,我取起聽筒說:「怎麼,還是不放心我?」
那邊一怔,「我是香雪海。」
「對不起對不起。」
她笑笑,「我接到趙三電話。」
「怎麼?他說什麼?」
「孫雅芝的母親終告不治。」
「啊,」我也替趙三難過。
「值得安慰的是已盡人事,」她淡言說,「最重要的是這一點,他們明天便帶著骨灰回來。」
「明天我去接他們。」
「不必了。我已吩咐司機。」她說,「怎麼,明天晚上要不要叫叮噹來?我請你們兩對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