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噹哈哈大笑起來。
我一本正經地說:「誰還見過沉魚落雁的美人兒不成?心術不正,相由心生,就不好看。」
「你看你,費那麼多功夫。」
「你最近在寫什麼?」我想把香雪海事件撇在腦後。
「比較金庸武俠小說中女主角之形象。」叮噹說,「很吃力。」
「真的?」我說。
「我畫了一個圖表,先將金庸筆下所有女主角的外貌及性格都詳細列出來,非常的費勁,但異常的有趣。」
「是嗎?反正你是天下第一閒人,幾時做好給我瞧瞧。」
「才做了一小半,就發覺金庸筆下的美女首先要有雪白的皮膚,白得透明白得吹彈得破。」
「呵?新發現。」我有興趣。
「略黑就成為次貨。」
我忽然想起香雪海的膚色,白中透青,像博物館中陳列的宋瓷,白得透明,應該是那個意思。
「此外就是要有一頭長髮。」叮噹笑,「越長越好,最妙是碰到地。」
香雪海的一頭黑髮……我回憶著,心中不禁一陣涼。聊齋誌異中的女鬼,香雪海渾身就是帶著這種詭秘的神態。
「……所以現代的女性,蓄短髮,曬成太陽棕,全不合規格,不入流。」
我心不在焉,「你做妥這項研究,最要緊給我一份。」
「一一你在想什麼?」叮噹問。
「沒什麼,我累了,一疲倦就心神不能集中,恍惚得很。」
「公司很忙?」
「公私兩忙。」我說,「我想我們也該結婚了。」
「結婚是件非常麻煩的事,要籌備良久,我懶得很,提不起那個勁,最近我找到上海申報的一疊合訂本,正在細細查閱,沒時間。」
「三十年後,你是會後悔的。」
「後悔什麼?」叮噹問,「餘生晚也,只能在申報上看到阮玲玉出殯的情況?」
叮噹的嘴巴,誰夠她來呢。
當夜我送她回家,在長沙發上看雜誌,忽然覺得客廳太大太靜,如果有三五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奔來奔去,大呼小叫,未免不是樂事。
小孩真值得同情,他們被生下來,歷劫生老病死,不外只是為了令大人獲得些樂趣。
然而也顧不得了,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
花花公子雜誌「啪」地落在地上。我朦朧地想:他們每年選出來的玩伴都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金長髮、雪白的皮膚,長挑個兒,覆碗似的胸脯,美則美矣,毫無靈魂。
我漸漸入睡。
黑暗中看到一雙充滿靈魂的眼睛,精光燦爛地逼視我,我如仰視太陽,雙眼炙痛得張不開來,滿眶淚水,無法抑止。
猛然驚醒,發覺頭上的檯燈對著自己的臉,不禁啞然失笑。
我把勞累的身子拖入房內,一碰到床沿,立刻入睡。
一向不同情失眠的人,睡不著?那不過是因為閣下還沒有真正的疲倦。
充分的工作量加運動量,保證人站著就能扯鼻鼾。
叮噹也沒有失眠的毛病,她實際工作時間雖短,卻需要高度集中,而且又貪玩,很快就累。
她並沒有一般文人傳說中那種半夜寫稿的習慣。伊每天早上准七點起床,最多下午睡個中覺,是非常規律化的一個人,我很佩服她這一點。
像我們,死活九點半以前要到公司,受老闆監督,沒奈何,受人管,不得不聽話,叮噹的自律卻更難得。
過不多久,是叮噹的生日。
她每次生日都需要好酒壓驚。
這一次更不例外。
她說:「我到底什麼歲數了?二十九、三十?太可怕,一下子就老了,怎麼活下來的?」大聲疾呼,以手勢表示其心中之惶恐。
我在羽廳為她設壽宴。
她例牌抱怨:花不夠新鮮,是晚忘了替她預定三文魚,白酒換來換去,不問哪只牌子哪個年份都是酸的。終於花掉了我半個月的薪水,兼夾苦水盈耳,她才肯作罷。
每次同叮噹過完生日,我整個人殘掉。
別說我不肯為愛情犧牲。
此刻叮噹向領班投訴:「你們的椅子不舒服……白蘭地酒杯不夠大……花不配顏色。」
領班耐心地微笑聆聽:「是,凌小姐,你的意見很寶貴。」
凌小姐還是生氣,「還有你的態度太虛偽。」
領班十分尷尬。
我說:「不要理她,她在慶祝更年期第一年,非常嶗叨。」
凌叮噹險些將龍蝦湯潑在我頭上。
我安慰她:「不要去想它。」
「想什麼?」
「年紀。」
她差點兒嗆住。
「至少你有我,叮檔,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試想想你既沒有我又三十歲,那才活不下去呢。」
叮噹狂咳起來。
「喂,別失儀,許多人在看你。」我誇張地探視四周圍。
目光落在遠處近窗口一角,我呆住。
有一雙閃閃生光的眼睛在注視我與叮噹。
這雙眼睛在黑暗的角落顯得不似人眼,像貓科的動物,最似一對豹子眼。
誰呢,這麼陌生又這麼熟悉,我用神在暗裡捕捉雙眼的主人,漸漸獲得一個輪廓,呵,是她!黑衣黑髮——
是香雪海。
她獨自坐在遠處,她的保鏢並不在場。
我渾身不舒服起來,她的目光使我起痱子疙瘩。
叮噹問:「大雄,什麼事?」
「沒什麼,來,我們乾杯。」
「大雄,你看到了什麼?毒蛇?」
我放下杯子,再看向那個角落,她已經不在了。
我說:「這頓飯吃足兩個鐘頭,好散席沒有?」
叮噹找人結帳。
領班說:「香小姐已經付過賬。」
我一怔。
叮噹問:「誰?哪個香小姐?」
我說:「你把鈔票還給香小姐。」我立刻決定不領這個情,「我們並不是朋友,再拿帳單來。」
叮噹莫名其妙。
我低聲說:「香雪海。」
「她!」
我說:「我最討厭霸道的女人,女人聰明伶俐愚蠢十三點皆不要緊,發點小脾氣使性子意志脆弱更屬瑣事,但我受不得女人霸道。」
我放下鈔票給領班,與叮噹離開。
我懊惱地說:「老碰見她。」
「香港地方有多大?」叮噹笑。
「你曉不曉得她像只烏鴉?不祥之兆。」
「亂說。」
自然我是亂講,不過這也證明我對香女士的惡感。
叮噹一直不明所以,「城裡無聊的女人極之眾多,社會沒有她們作點綴將變得很枯燥。」叮噹說。
她說得真容易,因為她躲在家裡便可,不必出去敷衍這種女人便可。
那頓晚飯之後,我以為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香雪海。
但事與願違。
因為叮噹忽然一連好幾天悶悶不樂。
她本是個大快活,我於是就意味著有什麼不妥。
開頭她還推說是小事情,不久便煩惱形諸於色。
「說來聽聽,講不定我可以幫你。」
「本來是很小的事情,小人當道。」
「誰是小人?我替你報仇。」我笑。
「你知道陸師母的小型孤兒院——」
「哦,這兩天你與社會福利發生密切關係?」
「遲些兒再調侃——陸師母那裡的經費少六萬塊,這膳食部分一向由宇宙電腦公司包下來贊助,今年開會,我義不容辭,便拍胸口應承代他們申請,誰知宇宙公司新上任的公關好不麻煩,吞吞吐吐的不給答覆,一日推一日,陸師母又心急,使勁地催我要贊助人的復函,把我夾在當中,左右為難。」
「勿做中,勿做保,難道你沒聽說過?」我笑,「大不了這六萬塊當作你私人捐助。」
「我也這麼想,但當初見是為孤兒院辦事……」
「我四處同你打聽打聽那老闆是什麼人,撥點時間與他親自通話不就行了。」
「那老闆與公關一鼻孔出氣,根本不回電話。」
「該死,叫鼎鼎大名的女作家凌叮噹受氣?簡直豈有此理,可惡之極。」
「這件事你要幫我就得快,否則我就要開私人支票了。」
「是,是。」我打恭作揖。
我很瞭解這種拾著雞毛當令箭的小職員,你得過他那關嗎?他就把來人玩到盡,施展他的權力,哪怕是看管廁所門口,一人當關,萬夫莫敵,旁人有得閒氣受的。
對於這種人,身為藝術家的叮噹,自然如老鼠拉龜,不知如何下手了。
其實很簡單,將他的大老闆揪出來說話便可。可喜的是,通常真正的大老闆,一定是舉止合理,頭腦清醒的人物,否則他爬不到那麼高。
宇宙電腦公司……
我層層的查上去。最後得到的消息令我倒抽一口冷氣。你道真正的老闆是誰?是此刻香雪海所擁有的香氏企業。
我已經把支票本子掏出來,打算簽出,解決叮噹的難題,一想這是原則問題,不可就此罷休,於是我鼓起勇氣,打電話到香氏秘書處求見。
秘書小姐的聲音非常動聽,叫我等三個星期。
我啼笑皆非,「喂,我不是排期等算八字,你同香小姐說,我叫關大雄,我們見過面,有急事跟她說幾句話,十分鐘。」
秘書很溫柔地跟我來一招,「可是很多人都說認識香小姐呢,關先生。」
又是個小鬼在擋路。
我說:「你通報不通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