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你要向我打聽的這個人……」
我欠欠身。
趙翁肯出馬,無往不利,他處於半退休狀態已有多年,閒來喜結交三教九流人馬,否則我與叮噹也不能夠登堂入室,成為他的朋友,趙翁認識的人,包括衛斯理與白素!
他說:「香氏企業的根據地,並不是香港。」
我耐心地聆聽。
「是以香氏的後人,並不時在香港出現。」
我「張大」了耳朵。
「最近香港部分的事業,由香氏的一個女兒來接手管理。」
「呵!」
「香氏本人在去年去世,這件事你是知道的了?」
「我不知。」
「也難怪你,他在蘇黎世過身,沒有宣揚。香氏不比我,我頗喜出風頭,追女人。」他朝我眨眨眼,「人家是大企業家,生活嚴肅沉樸。」
我笑了。
「我死的時候,訃聞一定登滿全港報紙全版首頁。」他長歎一聲,「要每個晚輩來鞠躬。」趙翁說。
「到時我也成為老伯伯。」我捧他一捧,安他一慰,「怕彎不下腰。」
趙翁又沉默下來。
又過很久,他說:「大雄,你所說的這個女子,我也見過。」
我震驚,沒料到會得到一手資料,不知怎地,興奮無比。
為什麼?自己也說不上來。
我屏息等候趙世伯說下去。
「我與香氏素有往來,從未聽過香某人有這個女兒,香某雖有子有女,但幾個女兒都是坐四望五的人了,又不理外頭的事,所以我也罕納。」
「她很年輕?」
「不是很年輕,三十來歲年紀。」
我盼望地問:「長得可美?」
趙世伯很肯定地說:「不,不美。」
「呵。」我一陣失望,死心不息,「比叮噹如何?」
「當然是凌小姐漂亮——藝術家有藝術家的風度。」
但叮噹也並不是絕色的美人,正如趙世伯所說,她以氣質取勝。
「這個女人嘛——」趙世伯陷入沉思中。
我已經不大感興趣。
「來歷不明,但既然自香氏處承繼了本港的產業,雖說是九牛一毛,到底證明她與香氏的血緣。」
「她叫什麼名字?」我問。
趙世怕說:「她叫香雪海。」
「什麼?」
「香雪海。」
「多麼奇怪的名字。」我的興趣又鉤起來,「多麼美麗的名字。」
趙世伯就手取出一本辭海,查給我看。「……江蘇省吳縣之鄧尉山,以多梅著名,花時香風十里,一望如雪,清蘇撫宋犖題鐫香雪海三字於支峰石上。」
我問:「香家是江蘇人氏。」
「正是。」趙世伯微笑。
「難怪。」我點點頭,「她家裡其他的人呢?」
「俱不在香港。」趙世伯說,「事實上下星期我們與她有一個會要開。」
「唷,趙世伯,」我笑,「早知當初貴公司要吸收我,我應當答應下來才是。」
「現在也還不遲呀。」他打趣。
「是。」
這樣事情就好辦多了。
我可以出席做旁聽生。
趙世伯欲言還休。
我問:「還有什麼消息?」
「我總是她的長輩,不便說她的是非,但聽說她是香氏的外室所生,一直流落在外,爭產業爭了好一陣子才得到香港這個地盤,所以表現得很奇怪。」
呵,這很重要,這麼說來,叮噹說她心理變態是有點道理的。
我覺得收穫已經很好,於是告辭。
趙翁再三挽留我,叫我與叮噹去玩。
我誠心誠意地接受他的邀請。
我轉頭便去找趙三。
趙三真夠朋友,一點架子也無,這個優點像足他父親,但趙世伯到底已歷盡滄桑,看破世事,返璞歸真也不稀奇,趙三年紀輕輕就能做到這樣,太不容易。
他的辦公室面積足有五十平方米,一個角落遍植花草,簡直似一個小型溫室。
我說:「誰都會羨慕這間辦公室。」
「是?一間變相監獄,設計得略為雅致,也值得羨慕?」
「這是什麼話?」我愕然。
「每早我准九時半到達這裡,坐下來直到下午六時,這不是一所監獄,算什麼?」
我釋然,跟著溫和地說:「趙三,你們家也算是城中首富之一,子孫八代都不必愁。」
趙三用雙手支著下巴,「不做就難以維持這個地位,大雄,一旦失去財勢的依傍,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他苦笑。
我下結論,「別人會,你不會,趙三,你是條好漢。」
「大雄,大家硬碰硬追叮噹,我未必輸給你。」他忽然說。
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談到叮噹。
我支吾,「多年前勝負已分,還說它作甚?」
「不,真的,你我對勝負都看得很重。」他不肯移轉話題,「我認識叮噹在先,她應扶輪社之邀在午餐例會上講述中國小說之起源及發展,初見不覺如何,扁扁一張面孔,似嬰兒般黑髮既濃且密,但她開始演說時我己為之神奪,座上諸世叔伯並沒有專心聽她的講題,伊說到一半,不耐煩起來,用手指彈麥克風要求各位留神……」趙三嘴角的微笑漸漸凝住,「我想,呀,城裡那麼多女人,就數她有格。」
我點頭附和,趙世伯也這麼稱讚叮噹。
「但是她沒有跟我,她說她不是受不了我,而是受不了我的生活方式。她酷愛自由,一個星期上三次大型舞會,與那些呆笨而跋扈的名流夫人打交道,她吃不消。」
我笑,典型的叮噹。
「她的世界是美麗而廣闊的,她能飛,我不會。」他用手掩住臉,「一個人的享受是有盡頭的,她不貪錢。」
「你幾時成為詩人了?」我笑說,「別頹喪,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趙三,你如今擁有的,可不少哇。」
他不響。
「而且叮噹的世界不易闖進去,」我說,「你好比一隻駱駝,如何穿過針眼」
他也只好笑。
「聽說一一」我帶人正題,「聽說你與香氏有業務轇轕?」
「香氏?呵是,香氏航運一支。」
「你知道香雪海這個女人?」
「自然,她是航業會議主席。」
「她有多大年紀?」
「噫,」趙三不大為然,「你打聽這個幹什麼?」
「你別誤會。」我把來龍去脈說一遍。
「不稀奇。」趙三說,「這個女人非常古怪。」
「她長得可漂亮?」
「不漂亮。」
呵。
第二章
「香氏企業在金玻璃大廈頂樓,一列落地長窗,本來景色非常好,伊入主之後,竟叫人把窗全部封密,襯上黑絲絨幕簾,你說怪不怪?」
我喃喃地說:「香雪海。」拍一下大腿,「如果她是個美女,我可以原諒這一切。」
趙三說:「她與叮噹完全兩樣,叮噹是全光明面的,似朝曦,她卻屬於黑夜,透不出一絲亮光。」
我啼笑皆非地看著他說:「趙三,你是個壞透的詩人。」
「下個星期我要去同她開會,每次都不歡而散。」
「對了,我有一個要求。」
「你對我有要求?」趙三大感詫異。
「是,下星期與香氏的會議,帶我同去。」
「不行,機密會議,如何可同外人前往?」
我冷笑。
「當初叫你加入我們組織,你又不肯。」
我冷笑得更大聲,「自然,追不到叮噹,巴不得有殺一殺情敵威風的機會,現在可得意了?」
「你這個小人,」他微笑,「你以為我會受你激將之威脅?」
我攤攤手,「幫個忙。」
「大雄,那女人隱隱透出無限詭秘,我老覺得接近她便渾身不舒服,你收一收你那好奇心,不去也罷。」
「不,我一定要看清楚她的相貌。」我非常固執。
趙三說:「那麼下星期三,我在這裡等你,你權充我的私人秘書。」
「榮幸之至。」
我目的已達,起身道別。
叮噹,叮噹去觀卡通片了。
趙三會容忍他的女人去看動畫片與學蠟染嗎?叮噹並不適合他,享受是有盡頭的,我一樣有能力使叮唱的生活舒服,她既然沒有更嚴重的虛榮心,何必跟趙三?
叮噹是個冰雪聰明的女郎。
我們約好在大酒店咖啡店等。
伊準時晃動著風姿的「馬尾巴」來了,穿沙龍布的褲子,腰繫印第安銀束帶,摩登如一幅新派畫。
我替她叫一杯礦泉水。
「如何?戲可精彩?」
「太精彩了,」她拍拍胸口壓驚,「我從沒看過那麼好的戲。」
我揚起一道眉,「卡通片?」
「叫《銀河鐵道九九九》,這部戲足可看三次。其中有一段敘說未來世界的人已煉得金剛不壞之身,突破死亡之門,但是卻活在無情無慾、冰冷的世界裡,他們反而嚮往過去脆弱的軀體,留戀不已。大雄,真令人震驚,你想想,這暗示些什麼?」
我微笑,「一一人們付出昂貴的代價,換取他們的理想,成功以後,隨著而來的是失去自我,無限的寂寞。」
「呵,太棒了。」叮噹睜大眼睛。
「老天真,為這麼膚淺的信息而興奮。」
「膚淺?嘿。」她很氣。
我拉拉她的馬尾巴,「這種似是而非的哲理,這麼容易便欺騙了你那敏感的心。」
她一怔,「咬文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