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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自然,但是大雄,你才真的大方。」

  我又一怔,她又說莫名其妙的話了。

  「大雄,你對我很好。」她笑一笑,「這麼多人當中,就你對我沒有歧視。」

  我訝異,「雅芝,你知道我也像其他人一般,並沒有真正的接受你,你怎麼會這樣客氣?」

  被我拆穿之後,她不好意思地笑,「大雄,出來走江湖,被人欺辱至死,也最好別掛在嘴角埋怨,俗雲伸手不打笑臉人,硬說人家對我好,人家就不好意思再下毒手,這也是這麼些年來學的乖。」

  我非常的心酸,低頭不語,叮噹永遠不會知道這些傷心史,我相信在她的筆下,無論舞女,歌女,大學生,都是意氣風發,愛理不理的女強人。

  唉。

  「你來找我,雅芝,總有事的吧。」

  孫雅芝不好意思,「趙三一向是聽你的,大雄,況且他此刻對你有愧意,你提出的要求,他總不好拒絕你。」

  愧意?那傢伙為什麼要對我有愧意。

  「你要我向趙三要什麼?」我問孫雅芝。

  「要他保證給我的一切不討還。」

  我再三保證:「趙三不是那樣的人。」

  「是嗎?大雄,這可是你作的保人。」她微笑。

  「慢著,」我彷彿覺得如墮入一個圈套中,「他到底有什麼在你手中?」

  「房子、現款、首飾,還有若干股票。」

  「沒有其他的?」我問。

  孫雅芝嘲弄地說:「有,他那顆永恆不變的心。」

  我釋然,「那顆破心還給他算了。」

  「我也這麼說。」孫雅芝曖昧地笑。

  「孩子們也悶了。」我說,「你請回吧,有什麼事,你再跟我聯絡,你放心,能夠做到的,我一定替你做。」

  孫雅芝水汪汪地跟我飛來一個媚眼,風情地說:「是不是?大雄,我早說你對我好。」

  是的,硬派我對她好,令我不得不對她好。

  我把她跟孩子送出去。

  真巧,孫走了沒多久,趙三便跟著來到。

  趙三這個人,不知怎麼形容他好,最近變得很緊張,魂不守舍,神經兮兮。

  「大雄,你要救我。」他一上來就說。

  「救你?你四周圍都是有力的人,何勞我救你?」

  「替我去一趟倫敦。」

  「為啥?」

  「生意上非你去不可。」

  我笑,「我已經為叮噹正式辭去香氏業務。」

  「但你現在屬於趙氏麾下。」趙三說。

  「胡說。」我罵。

  「不,真的,我老爹希望你加入我們公司已有三年,三年了,大雄,這點面子都不給我?」

  「趙三,我為你,都已經失去自由的時間,還不夠嗎?」

  「為人為到底。」

  「趙三,你現在身上又沒事,做事要正經點,你自己去吧。」

  「大雄,太不幫忙了。」他氣鼓鼓地。

  「是什麼樣的一件事?」我的好奇心來了。

  「是倫敦一家小股公司合併,去購買他們的股權,這種事你最內行,應付英國人你最本事,三天你就可以回來,我包你乘頭等臥鋪機位、住宿夏蕙酒店,如何?」

  「我不去,我要陪叮噹。對了,剛才孫雅芝來過,她要我向你請求,給她的東西,不要收回。」

  「你答應作她擔保?」趙三詫異。

  「是。」

  「我給她的東西,包括尚欠律師簽名的一份契約,是建記股票二萬股。」

  「算了,趙三,出來玩就要玩得漂亮點。」我伸伸懶腰。

  我知道孫雅芝來找我不是師出無因,其中必有點巧妙。

  「好,我替她補簽名,但我為你做了這件事,你要為我去倫敦。」

  我聽了頓時冷笑,「你瘋了,趙三,怎麼把這筆賬算在我頭上?根本是你情婦跟你之間的賬,真會扯淡。」

  「這件事使你關某人爭足面子,怎麼不關你事?」

  「我不要這種面子。」

  「那麼我就把那二萬股追回。」

  我著惱,「趙三,你胡搞些什麼?左右不過是想我到倫敦為你跑一趟而已,去就去好了,瞎扯作啥?最近都不知道你幹什麼,裝神弄鬼的。」

  趙三沉默了,用雙手掩住面孔。

  新失戀,一定是新失戀使趙三變成這樣子。

  我歎口氣,「那麼算是咱們互相幫忙,你與孫雅芝以後互不相干,錢花掉就算數。而我,我就到倫敦去為你們走一趟,把有關文件送來我過目,最好有人口頭上給我上課。」

  趙三很疲倦地躺在沙發上,彷彿百感交集的樣子。

  他哪裡有百感?我笑。趙三是個很單純的人。

  「回去吧,我答應你了。」

  趙三帶著他的黑眼圈離開。

  我終於獲得安息。

  第八章

  聽了半夜音樂,心情總算平靜下來。

  於是撥電話給叮噹。

  叮噹打著呵欠來聽電話。

  「睡了嗎?」

  「還沒有。」

  「在看書?」

  「嗯。」

  「什麼書?」

  「大衛王的悲劇。」

  「什麼?」

  「聖經故事,大衛王與技示巴。」

  「那有什麼好看?」

  「是不好看。」

  「為何悶悶不樂?」

  她不答。

  其實我可以回答自己。

  我們妄想一切可以恢復到以前的完美,但又知道這根本是沒有可能的事。

  「我會因公事出差數日。」

  「什麼時候去?」

  「這一兩天。」

  「這麼快?」

  「趙三苦苦求我。」

  「呵。」

  我很震驚,叮噹以前跟我說話從來不是這樣的,現在她彷彿什麼都不想說,只是「呵」、「是」、「不」、「是嗎」、「好」、「知道」。太可怕了。

  我們怎麼會變成這樣?還說結婚呢,許多人離婚就是為了不再有話可說,我們到底是否應該結婚?我們倆人在電話中維持許久的沉默,終於我說:「睡吧。」

  「好。」就這樣掛了電話。

  我索然無味地上床。

  從前她會把全套大衛王的故事告訴我,叮噹的閱讀範圍雜而且廣,什麼狗屎垃圾都看個飽,說起故事來,包羅萬有,特別古怪動聽,而我是她的特級聽眾,她的職業,本來就是說故事。

  但她現在不再對我說故事了。

  多麼諷刺。

  也許以後我只得到書局去買她的書來看故事。

  我感喟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趙三送來飛機票及文件,以及一大堆有關公司事務的錄音帶,正好,可以在二十小時的航程中聆聽。

  趁著上午有空,我獨自到城內溜躂。

  冬裝早已擺出來了,女士們香汗淋漓地試穿著,也不怕中暑或是流鼻血,我挑了件蒙他那的皮大衣,到英國去總得有件厚衣擋住。

  空前的寂寞,我深深地抽煙,少了叮噹嘰嘰呱呱,關大雄有點魂不守舍。

  以前來到這些店舖,她總能把每件新裝滑稽地評置一番,什麼「試想高寶樹穿這件八號喇叭迷你裙」,或是「沈殿霞最仁慈,她從不穿這些金線阿里巴巴褲」,「不知誰說穿『史慕京』弄得不好會變任劍輝」……笑得我半死地。

  現在我真是天大的淒涼,專用的說笑人不知怎地沉默下來了。

  飛機票是今夜七時的班機,看樣子事情真的很急,也好,離開三五七天,度過尷尬時期,回來時又可享受到叮噹的如珠妙語。

  我乘車到東區書店去找尋叮噹的著作。

  真慚愧,多年來我並沒有對她的事業表示關心。在書店內叮噹兩字是吃香的,她的書一疊疊地擺在顯著的地方,我翻閱——

  書名很別緻,像「做殷紅夢的人」、「一天的雲」、「遊學記」、「城市故事」、「西北來的女郎」、「海的迷艷」、「他說今夜沒空」……

  我挑了兩本,打算在飛機上看,彷彿要在飛機上度過一生的時光似的,什麼都要在航程裡解決。

  我很後悔,我應早看這些書。

  拿到櫃面去付錢,同時有幾個女孩手中也拿著叮噹的著作。

  我問收銀員:「銷路好嗎?」

  他答:「很好,都三版了。」

  「哪本最好?」

  「現在讀者比較喜歡揀小說看,雜文反而銷不掉。」他說,「叮噹的『薔蔽』最受歡迎。」

  我很困惑,仍然對這類天才表示懷疑。「凌叮噹?這麼滑稽的名字……」

  身邊一位女讀者立刻駁斥我,「這名字多可愛!」

  我只好付下鈔票離開。

  亡羊補牢,未為晚也。我一定要花些心機進入叮噹的世界。

  我握緊拳頭,決心要痛改前非。

  開車返家,碰巧交通擠塞,身邊有一輛白色的大車,駕車人是一穿黑衣的女郎。

  不知怎地,我心震盪,香雪海!我同自己說,連忙轉頭注視,不,不是香雪海。那個女郎也很冷很美,但不是香雪海。

  我苦笑。

  將來我的墓誌銘上該寫:「他雖然娶了白衣女,但卻忘不了那只黑蝴蝶。」結果彷徨一生。

  我略為收拾,打電話給叮噹,她的錄音機說:「……請在叮一聲之後留話,我會盡快給你回話。」我立刻掛上話筒,什麼都不想說。

  我自己一人拎只小箱子乘計程車到飛機場,就在那裡吃了客三文治,然後進入候機室。

  我很快地看完叮噹的兩本書,深深震驚。

  叮噹的人,跟她的書完全是兩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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