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真氣外洩,再也提不起勁來,我心酸地靠著香雪海的手。
她的手是冰冷的、皮膚白皙、毫無血色,並沒有擦指甲油,活脫脫是詩人口中的「素手」。
過很久很久,我心中才略為好過。我仍然沒有說什麼,輕輕將她的手放回去,便站起來離開。
舒服多了。
回到書房,我並沒有離去的意思,我再自她的茶杯內喝一口茶,重新躺在她的沙發上。
並沒有太大的困難我已經睡著了。
溫柔不住住何鄉?
第二天我自香宅直接去上班。
叮噹打電話到辦公室罵我,「你跟她同居了?」她像個潑婦似地說了許多不堪入耳的話。
我作不得聲。明月是我的證人。
叮噹又說:「好得很呀,打她的工,住她的屋,入贅她家豈非更妙?」
我掛斷電話。
很明顯地,叮噹仍然派人盯著香雪海。
多麼諷刺,本來我以為香與叮噹是前者黑後者白,現在變得剛剛相反。
一天辛勞工作,我提不起勇氣回自己公寓,不知如何,神推鬼擁似的身不由己地往香宅而去。
管家低聲說:「關先生,香小姐說,請關先生把門匙交給我們,讓我們替關先生收拾點衣服過來。」
我感激地點點頭。
心情壞透,叮噹一天與我作對,我一日心情不好過。
像小王子遇見的醉酒鬼一一
「你為什麼要喝酒?」
「因為我想忘記我的原罪。」
「你的原罪是什麼?」
「醉酒。」
我也一樣,明知一直到香宅來,叮噹不會原宥我,她一日不與我和解,我心情不會好,情緒壞所以到香宅來,越來叮噹越恨我……禍福無門.唯人自招。客房已為我收拾好。
我在浴缸中泡了半小時,自浴間出來的時候,衣物已經取到。
我不想走了。
這個世界是每個男人夢寐以求的世界:溫柔體貼的女人不但一無所求,並且願意毫無止境地付給。
這一天我並沒有見到香雪海。叮噹是不會相信的,叮噹以為我與香已沉淪在慾海中萬劫不復,但事實不是這樣。
這種情形更叫我對香雪海心折。
過了幾天,我又收到一大疊照片。
沒想到叮噹可惡起來能夠達到這種程度,她簡直是向我示威,表示我拿她沒奈何。
照片中有我出入香宅的情形。
而香雪海卻在周恩造醫生的診所前留下許多倩影。
我暗暗奇怪,這兩天她已準備去拆石膏,為何頻頻還去探訪周醫生?我不明白。
照片面積相當大,都有三十乘二十五厘米大小,我非常喜歡其中一張,叫女秘書買銀相架回來,把香雪海的相片鑲起來,就放在案頭。
我仍然在香宅寄宿。
香雪海手臂拆石膏那日,我與她出外慶祝。
她破例戴著許多首飾,一串鑽石項鏈金光燦爛,為她增添不少神采,難怪女人喜歡這些亮晶晶的石頭,的確可以襯托出風采。
她的衣裙仍然是黑色的,不過因為刻意化妝過的緣故,黑色沒有使她沉悶,黑色使她神秘美麗。
我們是有心跳舞去的,從夜總會跳到的士高,再在家中的客廳跳。
她身輕如羽,軟若無骨,自十五歲跳至今,我從沒碰到過更好的舞伴,我們跳了一整夜,倦至無法出聲,只會得笑。
太美的意境,令人神志不清。
活著還是好的。
我們陶醉在月色中。
香雪海出現的時候,永遠有月光照耀。
她臉上的化妝有點糊,慣例地喝過不少酒,臉容分外晶瑩,但願她天天有今天這樣的好心情。
她挽起裙子,興致非常的好,「來,上樓來,我給你看照相簿子。」
我跟她上樓。
這是我第一次進她的睡房。
這是一間非常大的房間,幾乎有一點一望無際。但陳設卻異常簡單,只有一張銅床及一組沙發。
她取出一本厚厚的老式照相簿,打開來。這冊照片本子歷史悠久,還是黑色硬紙,當中隔著牛油紙,貼相角的那種。
起碼有二三十年了,黑白照片也發黃,但是如觀賞古董般,別有風味。
香雪海說:「這是我母親。」
那女子穿著二十年代的洋裝。
那女子活像費茲哲羅筆下大亨小傳中女主角黛茜:緞子的及膝裙,寬邊帽,額前勒一條絲帶,秀麗異常。一雙美目遺傳給香雪海,她本人像隨時會自照片中走出來,隨著留聲機的查爾斯頓音樂,活潑地跳起舞來。
我說:「她長得很漂亮。」
「是的,但是她出身不怎麼樣,」香雪海說,「香家看不起我們。」
「你外祖父幹什麼?」我猜想他是開洗染店。
「他是傳教士。」
「哦,傳教士的女兒們不容忽略呢。」我饒有深意地說,「宋氏三姊妹的父親正是傳教士。」
「然而我父親的家人卻不這麼想。」
她一頁頁翻過照片。
我看到她小時候穿著紗裙,頭上紮著大蝴蝶結的模樣,面孔如一隻蘋果般可愛。
她的母親則日漸發胖,失去以往的風采。
我好奇地問:「你父親呢?你沒有父親的照片。」
她搖搖頭。
「恨他?」我試探地問。
「不,懶得自金融雜誌上剪下他的照片。」她笑笑。
「第一次見到他已是青少年?」我又問。
「嗯。」香雪海取出另外一本照相簿。
這次照片是彩色的。
七彩繽紛的歐洲。
她身邊儘是洋童。
每個人都起碼應在歐洲度過一生中數個寒暑。
我問:「你的中文在什麼時候學的?」
「母親教,但我一直不會詩詞歌賦。後來父親認回我,便請家教來指導我,是一位中國學者的太太,六十多了,家境很窘迫,為了點外快……我當時很頑皮,時常故意把字音扭歪了來讀,氣得她什麼似的,想回來真覺得不應該。」
「那時候你還小。」
「不小了,十多歲,金色年華,不知怎地,腦筍老長不攏,現在才後悔沒好好學。」香說。
我笑,「你的童年比誰都精彩。」
她也笑,笑停之後長長地歎息一聲。
一切是這麼羅曼蒂克,我努力地壓抑著心猿意馬,藉故說:「時間不早,我們應該休息了。」
她坐在地上,我拉她起來。
本來她還笑臉盈盈的,隨著我拉她的勢道站起來,忽然之間她全身失力,跌倒在地,神色痛苦萬分,呼叫出來。
「怎麼了?」我不知道事態嚴重,仍笑問,「太累?站不起來?」
她呻吟,額角冒出汗。
我驚問:「扭傷足踝?什麼事?」
「不……叫醫生,」她吃力地說,「周恩造醫生。」
我「霍」地站起來,「我去叫救護車。」
我大力拉動喚人鈴,先就電話撥九九九召救傷車。
管家女傭一個個衣冠不整地出來,我叫她們看管住香雪海。
救護車嗚嗚的警號劃破黑夜,抵達門口,救護人員用擔架把香雪海架上十字車。
她似乎在忍受極大的痛楚,護理人員在替她注射。
「什麼事?什麼事?」我直問。
「不要緊,」護理人員安慰我,「大腿骨折斷而已,絕無生命危險。」
「什麼?」我不置信。
腿骨折斷?
剛才她不過是閃了一閃,腿骨便折斷?
我苦笑。
香雪海跟我說:「替我叫周恩造醫生。」
「好,我知道。」
她閉上眼睛休息。
我為她輕輕抹掉額上的汗。
周恩造醫生幾乎與我們同時到達醫院。
周恩造醫生是個氣宇軒昂的中年人,兩道濃眉襯得他有無限權威。
他立刻自公立醫院處接走香雪海。
我跟著上去。
但他轉過頭來跟我說:「關先生,你請回吧。」
我一愕,不明所以,看向香雪海。
香疲倦地說:「大雄,明天見。」
他們一行人竟把我扔在醫院門口,擁著香雪海不顧而去。
冷風吹得我心都涼了。
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我幾乎沒怪叫起來,竟不讓我參予。到有事發生的時候,立刻把我打回原形,貶為外人。
一氣之下,我回自己的公寓。
一夜不寐,第二天早上眼冒金星,但連我自己都不同情自己,生命中不止有一個女人的男人,活該遭到如此報應一一被兩個女人齊齊拋棄。
沒想到的是,中午時分,香雪海會坐在輪椅上來找我。
我嚇一跳,心頭跟著釋然。
「你一一」我迎上去。
她苦笑,「又上了石膏。像不像恐怖片裡的主角?有沒有使你想起木乃伊?」
我忍不住笑出來,「有這麼美麗的木乃伊?」
她長長歎口氣。
我說:「你是不該來的,昨天真嚇死我。幸虧周醫生來得快,一陣風似的把你接走,噯,快快回家休息,我下班就來。」
替他推輪椅的是個男護士,門外另外站著她的保鏢。
她遲疑一刻說:「我只怕你多心。」
我很慚愧。我誠然是多心了,不然昨夜不會回自己的公寓。只為了她受傷後無暇顧及我的自尊心!多麼荒謬夾小氣。
第七章
今天累得她坐著輪椅來探訪我。
她對我的重視,我現在才曉得,分外驚心。
我蹲下握住香雪海的手,很久很久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