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噹不敢作聲。
「你還不夠紅?我保證港九每間理髮店裡都有你的大作,還不心足?一個人的才學能夠去到哪裡。自己應當明白,寫完趙三的故事,你會獲得諾貝爾獎?這種無恥的事你竟然還拿出來同我商量?」
叮噹被我罵得淚如雨下,大聲說:「關大雄,我不要再見到你的面。」
我冷笑,「我走不要緊,你這本書一寫,你的人格就完蛋,你仔細想想去,凌叮噹,你的地位得來不易,別受人利用,別忘記十年前拿著原稿沿門兜售的苦況,現在有點名氣,要好好珍惜,別自尊自大。」
「滾,滾!」叮噹把一隻花瓶朝我擲過來。
我歎口氣離開她的家。
明天還要上班哪,已經半夜兩點多。
叮噹這一陣性情大變,令我非常納悶,她已經在巔峰,還要爬到什麼地方去?為什麼要這樣急急地引人注意,我不明白。
多年來我們為小故爭吵不勝其數,但為原則,這是第一次。
寫一本書揭朋友的底!
真是虧她寫得出來。
我心安理得,如果她真的夠膽寫這本書,為了正義,為了朋友,我都會跟她鬧翻。
第二天早上我依習慣匆匆趕到文英酒店吃早餐,男侍應給我先端來熱騰騰的黑咖啡,人類是習慣的奴隸,日常生活我不喜冒險,必須有熟悉固定的地盤出入,然後才可以安心在事業上大大地下一注。
我悵惘地想:要我離開叮噹,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是那種一隻牌子洗頭水用十五年的人。
我咬著鬆脆的吐司。
「——三餐都在外頭吃?嘖嘖嘖。」
我愕住。
香雪海。
這麼早她就出來了。我抬起頭,她已經坐在我對面,雙眼在早上有種煙雨朦朧之態,這樣的女人為我早起,單是這一點已經是重拳出擊,叫我崩潰。
我在喉嚨裡咳嗽一聲。
她聳聳肩,叫咖啡。
香雪海的長髮編成一條媽祖式的辮子,穿件黑色寬身T恤,一條黑色長褲,益發襯得她膚光如雪,然而我老是嫌她太蒼白。
鄰座的男賓們紛紛投來目光,像香雪海這樣的女人,屬於黑夜,不應在日間出現。
她彷彿忘記昨天說過的話,仍然大方可親,宛若偶然遇見我。
是偶然的嗎?不不,當然不。
我沒頭沒腦地說:「昨夜我做夢,看見你剪短頭髮。」
「是嗎?還好看嗎?」
「不好,還是長髮適合你。」
她說:「小時候在修道院唸書,那些外國嬤嬤不耐煩替我們洗頭梳頭,一律都剪短髮,我發過誓,待我離開那裡,我不再剪頭髮。」她微笑。
「沒想到你童年生活如此不如意。」
她牽牽嘴角,不答。
「我願意聽你細說,只可惜我們永遠只在吃食店碰頭,如果你有時間的話,為什麼不出來好好地談一天?」
她笑,「多謝你的邀請,我會考慮。」
女人都一模一樣,不停地引誘規矩的男人,等好男人為她變壞男人的時候,她又改變主意。
我老實不客氣地說,「你這樣子盯著我,是為什麼?」
「為了你朝氣蓬勃的生命感,我從未見過心志這麼健康的男人。」香雪海笑盈盈地說。
我一怔,立刻詼諧地折起手臂,表演臂肌,「是為這個?每個三角碼頭的苦力都具備這樣的條件。」
香雪海笑得前仰後合。
她豐滿的身材隨著她的笑聲顫動。
我歎口氣,這樣的女人,能夠吸引十六至六十歲的男人,為何偏偏選中我?
她從不刻意修飾自己,我保證,如果她肯略事化妝,看上去會更性感更美艷。
她的出現如在我早餐餐單上加一杯白蘭地,還沒喝,一嗅我先暈了半截,況且我昨夜睡眠不足,此時更加頭昏腦漲,不辨東南西北。
完了,我的一日就此宣告完結。
「你的面色很差,為什麼?」香雪海問。
我召侍者結賬,「為了一本書,一言難盡。」
她知情識趣,不再問下去。
「再見。」我說。
中午我到第一會所,故意坐在一張惹人注目的桌子上,隨時期待她的出現。
中飯吃了足足九十分鐘,不過這個謎樣的女人始終沒有現身。
——你要她來,她偏偏不來,我應該早已猜到。
雖然如此,心中仍有無限悵惘。
她的心理戰術是成功的,如此神出鬼沒地迷惑我,令我無暇再為別的事操心。
她成功了。
每一角黑色的衣褲都令我抬起頭看看是不是她。
九十分鐘後我緊張過度,付帳回辦公室。
下班時正黃昏,不少車子亮起車尾燈。
我告訴自己:不要緊,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會再出現。
原來我應該擔心叮噹與我是否會平安和解,但不知怎地,我卻被香雪海的倩影佔據絕大篇幅。
半夜我打電話給叮噹。
我想說:千萬不要寫那本書,那種奴才文章,文章中最下三濫的影射小說可寫不得。
但是她一聽見我的聲音,馬上截斷不聽。
我很灰心,隨她去吧,多年來我愛她,是為她的豪爽磊落,如今她轉了性,我的愛落了單,她不再是我知道的叮噹。
事實上,寫影射小說,出賣朋友的人,怎配用「叮噹」這麼可愛的名字?
又一天。
我下意識地等待香雪海隨時出現。
滿街滿巷的花衣服,我看不見黑蝴蝶。
心焦,難言的寂寞,失望。
如果一切如她所說,為什麼忽冷忽熱?若隱若現?
如果一切如她所說,我等她不斷出現,有什麼後果?
我戰慄,不敢想下去。
一連三天,她沒有影蹤。
我開始覺得她不過在開我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心中又沮喪又有點安樂。
也好,人都是經不起考驗的,我還是專心一致的求叮噹寬恕吧。
這三天拖得比三世紀還長。
趙三仍然不停地要求我參加他為孫雅芝所舉行的盛宴,同時向我報告「好」消息:「叮噹要為我們寫一本書。」
「她真的那麼說?」我問,「什麼時候?」
「昨天。」
我還沒有跟叮噹聯絡上。
「快快拒絕。」我忠告道。
「不,我覺得這本書可以增長我們兩人的感情,同時也可以讓反對我們的人瞭解我們的情況,你說不是嗎?」
我啼笑皆非,「這本書會使你們看上去像姦夫淫婦。」
「大雄,我對叮噹有信心,我看過她的小說,雅芝說她的作品有品味,夠細緻,我已決定讓她採用我們的真姓名。」
「你會後悔的。」
「她現在天天來作資料搜集,預料第一章將在秋季完成。」
瘋狂的世界,我以手覆額,到底為了什麼?表演欲抑或是出風頭?
趙三繼續說下去,「這本書將會成為一部史詩,自我父親發跡的秘密開始寫,一直到我與雅芝結婚為止。」
我問:「你與雅芝打算結婚?」
「當然,這本書將有五百頁厚一一」
「趙三,一本書的好壞,不是以其頁來斷定的。」
他不理睬我,「屆時我們會以雅芝作封面吸引讀者,初步計劃已全部與出版社議定,大雄,恭喜我們,叮噹會一舉成名。」
「待趙老爺將你們告將官裡去的時候,你們都會一朝成名,無人不曉。」
「他控告我們?那更會刺激銷路。」趙三說。
此刻我有點原諒叮噹,原來幕後主持人是趙三,叮噹獲得事主支持,自然不覺有錯。
「他仍是你父親,你別令他難堪。」
「父親?在我眼中,他是一個奴隸販子,手持皮鞭,剝奪我的自由三十年,我受夠了。」
「誰跟你說的?」
「雅芝。」
我的心一沉。這個女子不簡單啊,她的衣飾或者老土,形狀或者不入格,但很會挑撥離間,愚弄天真的趙三,現在連叮噹也受著她的連環利用。
我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以為孫雅芝要的只是錢,看模樣她還頂愛弄權。
趙老爺看到這本書會暴卒。
我要趕緊想法子。
「趙三,你再胡鬧下去,我就辭職。」我說。
「大雄,何必恐嚇我?我不會放棄這個主意,三十多年來我的身份只是趙某的兒子,現在我可以揚眉吐氣。」趙三說。
揚你的頭!我咒罵。
孫雅芝領著他陪他鬧,他就樂了,我們反對他不務正業,他就拿我們當一級仇人。
我很生氣。
眾人所公認冰雪聰明的叮噹都變成別人的玩伴。
那日駕車回家,天氣出乎意料的熱,冷氣全然無效,我一背脊的汗,車子塞得一時時移動,我調整倒後鏡,照到自己一臉油光。
且慢,我車後緊貼著一輛黑色的摩根車,我看仔細一些,原來是香雪海!
啊,她原來一直以車子盯我梢,多久的事了?昨日?前日?大前日?抑或是現在剛剛開始?
我驀然回首,她微笑,側過了臉,她知道我終於發現了她。
她頭上篷著一方黑色的喬其紗頭巾,在風中飛揚,雙目透露著喜悅,將車子擠到隔壁的一條線去。
我故意地隨後,後面的車子紛紛響起號,香雪海駕車大膽、快捷,很快她的車子又回到我的線來,變得在我車子之前,現在成為我跟她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