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讀者的信都答覆?那是艱巨的工程。」
「她很盡責。」
「我覺得她簡直偉大。」
「也許,」守丹想一想,「她特別喜歡我。」
於新生心中仍有疑點,但已不便多問。
「心扉,於家真是可愛,那種老房子已經絕無僅有,於伯母把地方收拾得一塵不染,窗明几淨,牆壁上掛著字畫,天花板高高,我沒有說什麼話,只是坐著微笑。」
於伯母的法眼上下打量跟前這位少女,她只有新生這個兒子,不能叫人帶壞了他。他是她半夜起來喂三頓奶養大的寶寶,即使已是少年,到目前為止,仍然屬於母親。
她是一個精明的女子,女性到了中年,一般都十分精刮,因為在這個年紀,實在不容吃虧。
少女出奇地文靜秀美,真是少有,雖然在笑,卻沒有歡容,她十分拘謹,有點心事重重,於伯母的結論: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孩子。
於伯母比較喜歡單純開朗,功課十分好,相貌忠厚的女孩,梁守丹不合標準,可是年輕人總愛美少女,做母親的有什麼辦法。
一時各人都有心事。
於伯母感喟做人母親不容易,一輩子擔心事,這麼大了,又怕他結交損友,選錯對象。
守丹總算見過伯母,且不論將來發展如何,於新生目前對她是認真的,他不見得把所有的女同學往家裡帶。
臨走的時候,于先生下班回來,親切地問好,留小客人吃飯,守丹眼都紅了,有父親多好,凡事有人作主,有個靠山。
她當然知道不是每個人的父親像於伯伯,但她相信如果她的父親在生,必不比於伯伯差。
離開於家的時候,她又接受了現實,畢竟父親過世已經良久,而且,她也活下來了。
於新生笑笑對她說:「你想得比別人多。」
守丹也笑:「其實我什麼都沒想過,我這人是聰明面孔笨肚腸。」
「真的?」
「別人可以不相信,你非相信我不可。」守丹十分認真。
於新生有點慌,連忙說:「我相信你。」
他從沒見過氣質那麼特別,容貌那麼美的女孩子,在電影與畫報中也找不到,他願意把她寵壞,只怕她不接受。
守丹苦苦地笑了。
在家,羅倫斯洛成為常客,不知恁地,守丹不討厭他,他其實是個很能幹的人,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都懂得一點,人情世故,尤其精通,辦事能力強,也許在這年頭,做傍友也需要才華,奴才奴才,也是個才,同人才不過一字之隔。
羅倫斯洛無形中成為她們的跑腿。
連招蓮娜也尊重他,沒有他做中間人,她到不了今天,做了六年的公司給她兩個選擇:辭職,或是被辭,她選擇前者。
當年梁百思的舊友做保人薦她進那間公司去當差,五年人事幾番新,那些好心人移民的移民,轉職的轉職,退休的退休。人一走,茶就涼,連帶招蓮娜也站不住腳。這些年來她並沒有充實自己,公司想叫她走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且不論工作成績,這個打扮濃艷的中年婦人實在不合公司形象,外頭有大批眉清目秀的大學生待聘,換血是當務之急。
況且招蓮娜辦事的能力有限,人緣欠佳,這些缺點,如果有一個能幹的男人包庇,根本不算缺點,可是出來做事,這些缺點便是死罪。
招蓮娜終於被判死刑,失了業。
是羅倫斯洛救了她。
他叫她不要再顧臉皮。
招蓮娜淒厲地笑,比哭還要難聽:「阿洛,我早已是光棍,還顧面子裡子?」
於是她跟他出來跑。
守丹不知道怎麼稱呼他,他說:「叫我羅倫斯。」
這倒也好,他叫她守丹。
「我管侯書苓叫什麼?」
「大家都叫他侯先生。」
招蓮娜興致勃勃:「我呢,我叫他什麼?」
守丹有時覺得母親就是這點天真。
果然,羅倫斯揶揄,「叫他小寶貝吧。」
招蓮娜變色。
過半晌,她又問:「合同呢,為什麼拖那麼久?」
「原來是三五天可以做出來的事,」羅倫斯似笑非笑,「拖了一個多月,大概是侯先生想你們先習慣了排場享受,屆時非簽下名字不可。」
招蓮娜悻悻然,「我馬上可以簽給他。」
「心扉,相信我,招昭明與招蓮娜已完全是兩個人,她忽然之間胖了起來,那三兩公斤的脂肪分佈在下巴,腰圍及臂上,現在還不十分顯眼,相信她會繼續努力,我預測她在六個月之內會成為一個胖婦人。」
「守丹,那是很壞的發洩途徑,請勿繼續下去,你轉了校沒有,對前途有什麼打算?」
「心扉,我將在下個月轉入國際學校讀書,一切已替我安排妥當,那是一所美國人主辦,與眾不同的中學,學習方式自由,不用穿校服。至於將來,我實在不敢想太多,中學畢業,僅算識字。於新生預備讀到博士,還有十年學校生活等著他,至於我,即使我願苦苦攻讀,環境也未必允許。你的朋友,守丹。」
那張合同終於來了。
招蓮娜歡天喜地自羅倫斯洛手中接過,雙手幾乎有點顫抖。
羅倫斯洛帶著一名律師同來。
他們坐在書房裡,守丹走過房門口,被洛君叫住,「守丹,你請進來。」
招蓮娜說:「不用守丹了吧。」
洛君說:「不,守丹必須在場。」
守丹只得靜靜走進書房,站在一旁。
合同被攤開來,律師說:「招女士,請你讀清楚。」
招蓮娜一看,合同以欠單形式出現,只有十行八行字,仔細一讀,條款同她提出的一模一樣,另附公寓租約與車子執照各一份,她頓時放下心頭一塊大石,心花怒放,拿起筆,預備簽下去。
忽然之間,她看到合約上的附註。
「甲方侯書苓,乙方梁守丹,因乙方未滿二十一歲,故由家長(母親)招蓮娜代簽。」
招蓮娜耳畔「轟」的一聲,手一鬆,金筆摔落在地。
一剎那她什麼都明白了。
她雙手撐著書桌,臉上變得刷白,看著羅倫斯洛:「你騙我!」
羅倫斯洛冷冷地說:「沒有人騙過你,有,是你自己騙自己。」
招蓮娜渾身顫抖起來。
律師立刻按住合同,「或許招女士需考慮,我先走一步。」
羅倫斯洛揚一揚手,「且慢,侯先生吩咐過,要不今日簽名,要不不算數,他沒有時間等候。」
律師說:「那麼,梁小姐,你過來讀讀合同。」
守丹驀然抬頭,電光石火之間,她也明白了,退後一步。
羅倫斯洛看在眼內,知道這個女兒比母親聰明百倍。
守丹終於輕輕走到書桌前,俯首閱讀合同。
「心扉,這大概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合同,侯氏自認欠我家一筆款子,願意按月償還,為期一年,沒有任何附帶條件,因此合約在法律上絕對生效,具約束能力,但,一年之內,如果他得不到他所要的東西,下一年,就沒有人按月還債給我們了,屆時,我們生活怎麼辦?所以,縛住我們的,並非合約,而是我們對物質的貪婪。」
守丹看清楚合約之後,「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冷冷地看了母親一眼,在招蓮娜眼中,等於是說,是你嗎,人家看中的可不是你,枉你這些日子自作多情。
但實際上,守丹並不是這個意思,她要在該剎那作出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因此心情悲愴,神色冷漠。
律師又想再催,被羅倫斯洛用目光阻住。
守丹心裡迅速打著算盤,不簽這張合同,明天就得搬到街上去,打回原形?她們母女倆沒有原形,一失策,只怕要煙飛灰滅。
簽下去,至少有一年時間可供利用,一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以做許多事,也可以什麼都不做,至少有個機會。
這時,律師已拾起地上的金筆,筆頭已經跌壞,墨水漏了一手,守丹順手揀起一支廉價圓珠筆,簽下梁守丹三個字,然後把筆放在她母親手中。
守丹轉身離開書房。
羅倫斯洛跟在她身後出去。
守丹淡淡問他:「你是一直都知道的吧。」
羅倫斯洛很坦白:「記得我們到閣樓去那一趟嗎?那時我還不知道,第二次侯先生指明要你去,我才明白過來。」
守丹像是在談別人的事:「那次我也覺得有點異樣。」
羅倫斯訕笑,「只有你母親信心十足。」
守丹說:「她快活了很久。」
隔一會兒羅倫斯才說:「唯一使我慶幸的是,你一直是個小大人。」
「小!」守丹笑笑,「我不小了,明年中學已可畢業,許多歌星與明星,在我這個歲數,已經成名。」
羅倫斯洛惻著頭,「同你打賭,我賭你母親會簽名。」
守丹說:「我也押她會簽名。」
羅倫斯訕笑:「難以置信,是不是?」
守丹看著他:「別取笑她,她已走投無路。」
羅倫斯洛說:「我只同情你,我不同情她,那麼大一個人,什麼不好做,她不肯吃苦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