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扉的回信:「守丹,據悉,伯母所患症候,很多時,五年之後會得復發,身罹惡疾,她身受壓力至大,你要多多體貼她。將來,擁有私人浴室之時,希望你品味良好,希望你不要用粉紅色心形浴缸,心扉。」
守丹笑得眼淚都差些落下來,想到母親健康欠佳,又為之惻然。
守丹已習慣在夾縫中過活,她不能沒有母親,年輕的寡婦也需要女兒,她把日常生活中一切不如意推到守丹身上:乏人追求,是因為身邊拖著個這樣大的女兒,辛勞工作,自然也是為著幼女,神經緊張,脾氣惡劣,也是守丹給她壓力之故。
一旦守丹離開她,失去種種借口,真不知如何過活。
況且守丹是那麼笨,做母親的根本離不了這個女兒。
守丹記得父親生前的舊知上來探訪,一定是很熟的朋友,談話內容很實際。
那位姓沈的阿姨說:「不如把守丹送出去寄宿吧。」
梁太太冷笑一聲,「哪來的錢,梁百思生前老說:功課好送到衛斯理或史蔑夫去,無心向學也不打緊,在家陪媽媽逛街喝茶,誰知剩下那一點點錢,還年年貶值,看樣子能熬上本市大學已上上大吉。」
那位阿姨並不灰心,過一刻又說:「海外沒有親友嗎?送出去走讀也好。」
「我沒有心思替她搞手續,找監護人。」
「你情願母女倆對牢互相虐待?」那阿姨詫異。
守丹聽到母親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來,「你也真會形容,真的,她怕我,我何嘗不怕她,你看守丹,長得同梁百思一模一樣,看見她,便使我想起百思,以及他去世後帶給我的苦難,我也撐得差不多油盡燈枯,又兼一身病,有時守丹的影子都使我戰慄,沒有她,至少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爛,自由自在地死。」
母親的眼淚「籟籟」落下來。
那位阿姨不停地勸。
最後說:「我們打算明後年移民,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把守丹送過來我們處,當放假走走也是好的,兩母女這樣打困籠不是辦法。」
但是梁太太沒答應,一句遠水救不了近火便推了她。
守丹一直留在母親身邊。
「心扉,我真的怕媽媽,都是因為我吧,她吃了那麼多的苦,一年一年過去,算一算,她今年已經三十九歲越來越不容易找到對象,下班後總鑽進房內,不是聽音樂就是打電話,她沒跟我講話已經很久很久,舅舅,以及姑媽也早已不與我們來往,每星期只有一個清潔女工來三次,順帶替我們做些簡單的菜式,每到下午三點,我便渴望門鈴響,開門給女工,與女工閒聊幾句,我覺得非常孤獨,盼望你的來信,守丹。」
清潔女工十分同情守丹,時常藉故與她攀談。
——「考試沒有?」
「已經考過了?」
「成績好嗎?」
「還不知道?」
「你猜想拿第幾名?」
「十名內吧。」
守丹十分慷慨,其實她的功課才沒有那麼理想,分數平常,母親唯一的好處也許是從不逼守丹名列前茅,她對女兒沒有期望,只是履行職責。
女工熨罷衣裳,問:「這外套是你媽媽的還是你的?」
「是我的新衣。」
已經長得同母親差不多身材了。
她母親的衣服卻越穿越差,款式一件比一件新,料子一件比一件壞,多數選黑色,因一黑遮百丑,縫工裁剪粗劣一律看不出來。
回家開信箱,梁太太一邊把信扔給守丹,一邊說,「誰的信,你還搞筆友遊戲?」
守丹害怕得把整個身子一縮,「是,是筆友。」
「大家住在同一城市,寫什麼信,約好見面還不一樣。」
守丹不出聲。
「有好消息。」梁太太的聲音比較溫和,「今年例行檢查報告出來,癌細胞並無擴散現象,看樣子你老媽還可以多活幾年。」
守丹很高興,過去握住母親的手,然而被輕輕推開,母親不願與她親近,「去做功課。」
梁太太打扮一番出去了。
家裡又只剩守丹一人,獨自看電視消磨時間,電話響了,「找蓮娜招小姐。」
守丹答:「她出去了。」
「可以為我留一個口訊嗎?」對方很客氣。
「請講。」
「請電羅倫斯洛。」
「是,還有別的事嗎?」
對方遲疑一下,「請問,你是哪一位?」
守丹機靈,知道母親脾氣,沒有回答,「嗒」一聲掛線。
臨睡前才把心扉的信拆開來細讀。
「守丹,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是一個人的心,你要是知道每個人都有寂寞的時候,你就不介意接受寂寥為生活的一部分,並且好好忍耐,我相信你很快會學會獨處的藝術,祝好,你的朋友,心扉。」
心扉的字體有進步,像守丹的字一樣,漸趨娟秀。
守丹把信謹慎地收到糖果盒子裡去。
心扉永遠知道該在什麼時候說些什麼話,輕描淡寫幾句,便使人說不出的舒服,好聽的話猶如金蘋果套在銀網絡裡,又如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撫摸傷口,守丹躺在床上,慶幸她有心扉的信。
母親在深夜返來,「啪」一聲開亮了燈,守丹揉著眼睛醒來。
「有沒有人打電話給我?」
「有,一個叫羅倫斯洛的人。」守丹惺忪地答。
母親氣急敗壞,「你有無說你是誰?」
守丹搖頭,「沒有。」
母親鬆口氣,露出一絲微笑,抬頭,卻看到女兒亮晶晶大眼睛盯著她,像是要看到她靈魂裡去,似要看透她的意圖,不由得一驚,連忙解釋:「我不是不想他知道你是誰,日後熟點再同你介紹……」說到一半,就發覺根本毫無解釋必要,守丹一向馴服,從不過問她的事。
她站起來,「啪」一聲關了燈。
養育這個女兒還不夠辛苦?不必低聲下氣。
守丹看著鐘,深夜一點半,她要等到四點多才能再睡去。
第二天,她寫信給心扉。
「我肯定我是母親的負累,假使沒有我,她選擇多多,可以再嫁,可以不嫁,可以結交男朋友,更可以在家開派對,都是因為我的緣故,她失去選擇的自由。」
校服裙子短了,守丹把裙邊放下來,又能再挨一年,襯衫日益窄小,簡直無法遮掩正在發育的胸脯。
她已經很會打點生活,很多時候順帶照顧母親。梁太太通常把家用放在一隻瓷罐裡,由得女兒管家,不止一次,守丹覺得母親的心理年齡比她更小。
心扉的回信來了,「守丹,誰覺得你是個負累不要緊,但你千萬不可認為自己是個負累,更何況,伯母並沒有說過那樣的話。」
好一個心扉,講得大有道理了。
那天晚上,梁太太喝得半醉回來,守丹知道好戲快要上場。
守丹情願她全醉,真的醉酒,會倒地昏睡不醒,喝得半醉,精神亢奮,但又失卻控制,最最難搞,果然,來了。
她指著女兒說:「去,回你自己房間去,我不想看見你,我害怕看見你,你代表晦氣,你代表失敗,走,走!」她撲向守丹。
守丹不是避不過,而是一退後,她勢必會摔倒在地上,不知跌傷什麼地方。她抱住母親,發覺她又瘦又小,似未發育的女童。
百忙中守丹忽然之間發現母親這一號美女早已過時,嬌小玲瓏香扇墜式女性已被濃眉大眼健美瀟灑型替代。
梁太太推開女兒,號啕大哭,「招蓮娜,招蓮娜,你為何如此倒霉!」
沒有人可以安慰她,她開始嘔吐,然後倒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守丹替她收拾殘局,為她蓋上一床薄被。
第二天,她又會若無其事地去上班,她甚至不需對守丹佯裝因為酒醉她不記得說過什麼,守丹是她的稚女,跑不掉,非受她的氣不可。
「心扉,每個人都說,一個人的童年應該是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我的想法恰恰相反,但願這是我一生中最不愉快的歲月,那麼,以後,我或許可以過一些好日子。」
守丹凝視躺在沙發上的母親,手足都細細的,似木偶,腳上高跟鞋已脫落一隻,一臉濃妝,雙眼描得漆黑,眼角嘴角密佈細紋,頭髮膠得硬繃繃,過時了,肯定是過時的人了。
守丹學校有一位老師,那才是時代女性,一套便服不知穿得多漂亮,一手拎大公事包,另一隻手夾大疊課本,走路大步大步,長髮自然柔軟,用一條緞帶束起,還有,臉上永遠掛著陽光似溫暖笑容,沒開口也像鼓勵人,守丹時常在一角欣賞她。
母親不能夠同她們比,一站過去勢必被比下來。
母親在外頭的生活一定是痛苦的。
一個根本從未接受過工作訓練的人,既無學歷,又無經驗,每天都希望這是最後一個工作日,卻日復一日,做了這些年,始終沒有歸屬感,一直沒有表現,滯留不前。
她像那種搭乘自動樓梯踏錯了一格的人,開頭時在平路上沒認清黃線,匆匆忙忙一腳踏下去,電樓梯上升,人便站不穩,但是電梯並不會因誰的錯誤停下來,於是招蓮娜跌跌撞撞,身不由己,狼狽不堪痛苦地掙扎,隨時會被摔下作滾地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