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隱約看見亮佳大哭,以及抬起頭呼叫。
芳好想說:亮佳,別失態,死人也毋需大驚小怪,莫叫人笑話。
她歎一口氣。
絲毫不覺痛苦,她昏睡過去。
醒來時寒冷無比,四周又一片黑暗靜寂,芳好心想:這一定是停屍間了,果然好不寧靜。
「我冷……」
有人替她穿上絨線襪子,又蓋上電毯子。
「口渴。」
那雙手又餵她喝蜜水。
芳好吁出一口氣,原來尚未死去,蜜之味仍然甘芳。
「是亮佳嗎?」
亮佳沒應,她又昏昏睡去。
再醒來,天色已亮,看到一片雪白,知道是醫院裡。
醫生探頭過來微笑,「葉芳好你胃出血,平日大魚大肉,辣椒烈酒,胃壁吃不消打敗仗投降,經治療後應無大礙,但需好好休息,不能再縱容自己。」
芳好點點頭。
這時,林泳洋在門口出現。
芳好朝他招手,「亮佳呢?」
「亮佳在二樓看產科,稍後即來。」
芳好歉意,「她懷了身孕還叫她操勞真不好意思,昨夜那人是她吧。」
「昨夜她陪葉太太在五樓看心臟科,葉太太聽到你入院嚇得昏厥,她亦需留院觀察。」
芳好連忙撐起來,「我母親現況如何?」
「葉太太已由看護陪同回家,你放心,她無恙,亮佳一會就來。」
「累壞了她。」
泳洋說:「哪裡的話,我們已通知結好返來。」
「這倒不必。」
「家人有病,亦不應瞞著她。」
芳好輕輕說:「你與亮佳,真是合情合意、有情有義的一雙好人。」
泳洋忸怩,「哪有你說得那麼好。」
芳好閉上眼睛。
泳洋識趣告辭。一會兒亮佳來了,握住芳好的手,兩人談了一會。
芳好問:「醫生怎麼講?」
亮佳把彩色超聲波照片給芳好看,芳好只見小小豆瓣似一點,還不辨男女。
芳好不禁微笑,「可憐寸草心,難報三春暉。」
亮佳乘機說:「你不會惱怒葉太太吧。」
芳好平靜地答:「是她的股份,她愛出售,只得任她,我最多另謀高就。」
亮佳豎起一隻大拇指,「說得好,真英雄。」
「只可惜我有一隻狗熊胃,說起來,好似像我爸,他腸胃也不好,到時到候,遺傳病統統發作。」
這時,家裡老傭人送甜品上來,看護立刻表示葉芳好不能吃。
亮佳老實不客氣把清燉燕窩吃光。
芳好還想說什麼,一抬頭,發覺亮佳已靠在沙發上睡著。
她叫看護替孕婦蓋上毯子,索性讓亮佳休息。
芳好一人呆視天花板,甚覺無味,不久也睡過去。
第二天下午結好與有成伴葉太太來看她。
結好與有成二人不知在什麼地方曬得一身金棕,像帶著一團陽光進病房,芳好不禁歡喜。
她一見姐姐便伏在芳好腹上雙臂抱住不動。
芳好笑說:「我沒事。」
葉太太坐下來伸手摸芳好面孔,「嚇煞我。」
「媽你要保重。」
芳好對母親異常客套生疏,這種距離只有亮佳一個人聽得出,亮佳知道芳好心中感受。
「你不會怪媽媽吧。」
芳好欠欠身體,「我已做得五癆七傷,再下去怕會賠上性命,為了幾件男人內褲,好似不值。」
這正是葉太大要聽的話,她又恢復笑容。
有成送一件禮物給芳好。
那是一個小小塑膠草裙舞女,腳下鑲彈簧,撥一撥,她便愉快地舞動起來。
芳好笑了。
稍後他倆告辭,留下名貴果籃鮮花。
亮佳輕輕說:「她是你母親,你可說出真實感受。」
芳好低下頭,「她不是一般母親,她是一名寡婦,我是長女,知道她難處,我不能忤逆她。」
亮佳哭了,「我如果有母親,我也會像你那樣對她。」
芳好歎口氣。
「結好與有成會陪葉太大去地中海。」
「那多好,金童玉女相襯之下,她真會成為王母娘娘。」
「方有賀有沒有來看你?」
「亮佳,你該回家休息了。」
方有賀沒有來。
區汝棠也沒有來。
他們找她,通常有求而來:「芳好,有一件事——」開門見山,爽爽快快,說出要求,把葉芳好當手足,一句是一句。
沒有事,自然不會握著一束花來訴衷情。
亮佳天天來看她。
「明日你好出院了。」
「謝謝天。」
「葉太太已飛往雅典。」
「這真是一個多事的冬天。」
「今日冬至,從今日開始,日光漸漸長,黑夜慢慢短,黎明快來。」
「過幾日聖誕節,市面可好?」
「零售比去年遜百分之二十左右。」
「慘,賺也不過賺十五個百分點。」
「已經比預期中好,許多行家將往上海度假消費,順便探路。」
「這叫十年河西,十年河北。」
過一會,芳好終於問:「公司如何?」
「照常運作,蝴蝶是少數接獲明年訂單的公司,利潤雖然不高,但是養活一班夥計,符合社會經濟運作原則,這是一門正當生意,聽說有三個買家正在接洽。」
芳好不語。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這個遺老,一定會被淘汰。
葉芳好會自動引退,免人家為難。
「亮佳,我派你留守到最後一分鐘。」
亮佳點頭,「我也想暫時休息,把孩子生下來,看他會說話了,再重出江湖。」
「知否買家是誰?」
「有一個是新加坡商人。」
芳好黯然點頭,「星洲人較有誠意。」
亮佳把手按到芳好手背上。
第二天一早,她與林泳洋去接大小姐出院。
看護詫異地迎出來,「葉小姐一早走了。」
「誰來接她?」
「她自己一個人用信用卡付賬,精神奕奕離去,我看到她手中握著那只草裙舞娃娃。」
亮佳與泳洋對望一眼,立刻趕到芳好家去。
匆匆按鈴,來開門的卻是家務助理,她說:「葉小姐出門去了,她吩咐我每天來淋花開窗抹塵。」
亮佳一眼看到那只草裙舞娃娃放在電腦上。
芳好分明到過家取行李。
「葉小姐可有說去了何處?」
「她沒講。」
「亮佳,讀電郵。」
一言提醒,亮佳立刻鍵入自己信箱。
「亮佳,我想靜一靜,決定一個人走開數星期,回來時,告訴我胎兒是男是女,祝福,芳好。」
亮佳淚盈於睫。
泳洋說:「她的確需要靜養。」
亮佳頹然,「大病初癒,我真不放心。」
下午,林泳洋回到公司,秘書說:「方先生找你。」
泳洋推門進去。
看到方有賀,他嚇一跳,只見他發長鬚長,大眼袋,憔悴得像是三日三夜沒睡過,但雙眼卻閃著興奮光芒。
房中還坐著法律顧問戚律師。
戚律師把手中文件交給林泳洋看。
泳洋接過細讀,才看到第一頁第一行,已經高興得跳起來,「我們——」
「噓。」
泳洋讀下去,翻過一頁,又再讀,一臉喜色,讀畢,開心得站起來手舞足蹈。
有賀說:「不准說出去,連亮佳也不能講。」
「我明白。」
「明早我親自向芳好宣佈。」
「可是,有賀——」
「我已押掉多年投資房產,現在,我要重新打工賺取月薪支付開銷。」
「有賀,芳好不知所蹤。」
「什麼?」
「芳好獨自出門,沒留下通訊地址。」
有賀怔住,身體僵立,姿勢有點滑稽。
泳洋說:「有賀,我完全不明白?你那樣愛她,為什麼不一早對她說明白?為什麼要造成那麼多錯覺?」
方有賀指著鼻子,「我愛她?」
戚律師站起來告辭:「這裡沒我的事了,我先走一步。」
方有賀繼續問:「我愛大小姐?」
一時不知是問自己還是問林泳洋。
「你不知道?」
他跌足,他的確不知道,今日此時被一個旁觀者一言點破了他。
「有賀,你為葉芳好把蝴蝶買了下來,耗盡積蓄,這樣大犧牲,還說不愛她?」
有賀抬起頭,「在商言商,蝴蝶體制健全,是一項優質投資,我不會虧本。」
「經濟如此低迷——」
「淡市亦有奇葩。」
「那麼,你得先找到大小姐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盼她繼續連任。」
「我盼望整個蝴蝶班底留任。」
泳洋十分感動,「有賀,你會成功。」
他們努力尋找芳蹤。
最終,有賀又去請教小郭偵探。
他把來意說明,小郭似笑非笑看住他。
「幹什麼?」
「方有賀,上天厚愛你,你出身好,有事業有學識,長相英俊,討人歡喜,可是,卻一日到夜聘私家偵探追尋女友下落,何故?」
「因為我留不住她們。」
「先前走了一個伏小姐,現在連葉小姐也失蹤。」
有賀頹然,「你少詛咒我。」
「不,我不接這宗生意。」
「什麼?」
「聽清楚了:我不接這宗尋人案,茫茫人海,什麼地方去找她?」
「你找到伏貞貞。」
「伏小姐是著名艷星,身份不同,人人認得她面孔。」
「小郭,你一定有辦法。」
「有賀,如果你愛她,你應該親自去找她。」
「我愛她?」
「是,方有賀,你愛她,你終於被一個女子收服了。」
「我愛她?」
他一臉茫然。
小郭把他推出偵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