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世外桃源。
旅舍主人衷誠的歡迎我們。
別看旅舍外表朦蔽,這裡有最香濃的龍蝦湯、最甜美的香擯酒、最完善的遊戲設備。
我們三個人什麼也沒做,有時泛舟湖中,瞇著眼睛,我躺老方腿上,愛梅躺在我手臂上,人疊人就過一個下午。魚絲不住抖動,分明有魚上鉤,但我們不去睬它。
愛梅獲得極度安全感,似只小動物般熟睡,呼嚕呼嚕。
我說:「可惜不能多陪她。「方笑說:「幸虧你曾陪過她。」
這就是樂觀與悲觀之分別。
「她永遠不會忘記你,」方說:「將來她情緒低落之時,你會成為她的支柱。」
「是的,她的確記得我。」
母親曾無數次提及這位無名女士,視她如神明及偶像。
「愛梅懂事的時候,要不要我把真相告訴她!」
「不。」
「我該怎麼說?」
我沉默。
母親一直不知道我即是她女兒,那意思是說,沒有人來得及把真相告訴她。
方中信沒等到她長大懂事,已經不在人間,而那位先生與夫人,當然更是保守秘密的能手,是以小愛梅不曉得我是誰。
方中信說:「生命只需好,不需長。」
從前不會明白這個話,現在如同身受,我點頭。
他又問:「回去之後,怕你會寂寞。」
那是一定的,雖沒有開口,眼睛也露消息,他並不擔心自身,忙著安慰我,「好歹忍耐一下。」
我淒酸的低下頭。
「或者你可以與他詳細的談談,使他明白你的需要。」
「他並不關心我的需要,我怎麼同他談?」
「陌生人也可以同陌生人談話呀。」
他真天真。
「你會同莉莉談話?」我反問他。
「怎麼不會,是她嫌我不夠正經,與我終止來往,跟了別人,你以為我在情場無往不利?並不見得。她與新朋友在一起不愉快,時常打電話來訴苦,你不會介意吧。」
「不,我怎麼會小器。」
他鬆口氣,「每次都捏著把汗,除了你之外,女人太麻煩。」
那不過是因為他喜歡我,所以在他眼睛春出來,我沒有缺點,只有可愛,其實那麼多女人當中,我最討厭。我最麻煩,臨走還要把一個五歲的孩子托付給他照顧。
我說:「這次回去,別的也許可以忍耐,吃慣了巧克力,可怎麼辦。」
「多帶點走。」
「我不認為可以。」
「那麼現在多吃點。」他總有辦法。
「當然。」
「陸宜,我怕我會想你想瘋掉。」他留戀地凝視我。
我不敢出聲,因為我連想念他的權利都會被動奪,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已經自幼受到干涉,現在連思想的自由都失掉。
「陸宜,別不高興,看這輪月色,專為我們而設,你見過這麼銀白圓大的月亮沒有?」
不,我沒有見過。
認識方中信之後,發現許多從前未曾注意的事物,都震盪心扉,這些從前認為微不足道以及瑣碎的小事,如今成為生活情趣。
他打開一重重深鎖的門。使我見到奇花異卉,以及整個美麗新世界。時間太短了。
園子裡晨間燦爛的花,至傍晚已落滿一地。
但照方中信的說法,只要曾經盛放,便於生命無愧。
「很多很多人,活了七十歲八十歲,」他說:「快樂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數小時,比較起來,我實在幸運。」
告別的時間終於到了。
我們返回雙陽市。
當日夜晚,我與夫人聯絡。
我說:「明午四時,日落大道二十三公里處。」
夫人說:「這是明智之舉。」
我苦笑,「不這麼做行嗎,他們會把我腦袋炸成碎片。」
她不說話。
「夫人,到了那邊,允許我來找你。」
她笑了,「傻女,我不認為我能活到八十八歲。」
我肯定的說:「你一定能夠。」
「長壽不一定是福氣。」
我固執的說:「夫人,你一定多壽多福。」
她不住輕笑。
「讓我來探訪你們。」
「活到九十高齡,不一定有力氣招呼朋友。」
「我不是普通朋友。」
「好吧,如果記憶還在,我們也在,你可以來喫茶。」
「謝謝你,夫人。」
啊至少在那個荒涼冷漠的世界裡,我還有一位朋友。
最後一日的早上,我與方中信都十分沉默。
我與方中信都決定把愛梅送到學校去,免她受刺激。
小孩不疑有他,高高興興穿上校服,背好書包出門。
她上車之前,我緊緊擁抱她。
稍後我仍可以見到她:只不過屆時她已是一名老婦人。
我淒酸的想,早上的花,傍晚已落在地上,人生如夢一樣。
方中信握住我的手,「永別了陸宜。」
他眼睛紅紅,分明也是哭過來。
我說:「快點找個伴侶,好好成家,養一大堆嬰兒,在孩子們哭笑聲中,時間過得特別快,日子活潑熱鬧,只有兒童清脆的笑語聲,才能拯救成年人的靈魂。」
他搖頭,「你不必說廢話安慰我,希望時間可以醫治我。」
我只得住嘴,心如刀割的呆視他。
自上午九時開始,我的頭開始劇痛,初初是每隔一小時痛一次,每次約一分鐘,別看這數十秒鐘,已經叫人受不了,我用雙手抱牢頭部,痛得眼前發黑,滾在地下。
警兆來了。
要是不回去,也會活活痛死、開頭還瞞著方中信,十二時過後,頻率加密,已達到半小時一次,他在我身邊,躲也躲不過,看著我受苦。
我痛得不覺身體思想存在,整個宇宙只餘痛的感覺,假使疼痛可以止住,叫我做什麼都可以,死不足惜。
在痛與痛的喘息間,方中信把車子自糖廠駛出,往日落大道飛馳。
我渾身的微絲血管因強力忍耐而爆破,針點大紫紅色斑點佈滿皮膚之上,看上去好不詭異。
抵達日落大道二十三公里,我竟然有種大赦的感覺,好了好了,快完了,但願不要再受這種酷刑。
小納爾遜氏一早在等,見到我們,立即下車來會合。
我問:「時辰到了沒有?」
「快到了。」方中信扶著我,「劇痛已經開始?」
我點點頭。
「堅強一點。」他擁抱我。
他們數人把我的車子放在一個很奇怪的方位,著我坐好,關上車門。方中信自車窗伸手進來與我握住。
「不要害怕。」他臉色蒼白。
我嘴唇顫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納爾遜說:「方先生,請你即時退開,彼方即時將加強萬有引力接她回去。」
方中信鬆開我的手,車窗自動關上。
我瞪著眼睛看牢方中信的面孔,即使看多一秒也是好的,他似乎在大叫,表情痛苦,納爾遜把他用力拉開。
我用手敲著車窗,忽然之間覺得肉體與心靈的痛苦已到極限,無法再承受,我尖叫起來,一聲又一聲,用力推打著車門,要出去與方中信會合。
就在這一剎那,身體如觸電般震抖,如化為飛灰,被風吹散,有說不出的痛快。
是死亡吧,一切不存在,連痛苦在內,多麼好,不禁感激得落下淚來。
然而不到一會兒,連這一點微弱的思想都告消失,一片靜寂。
第十九章
然而不到一會兒,連這點微弱的思想都告消失,一片靜寂。
很久很久之後,恢復知覺時,我聽到兩個人的對話。
「她一直哭泣,宛如嬰兒來到塵世。」
「也虧她了,這四十五天,一定吃足苦頭,況且迷途也不是她的錯。」
「她現在沒事了吧。」
「甦醒了。」
「前數名迷途者就沒有她這麼幸運。」
我睜開眼睛,清醒過來。
一瞬間思潮紛沓而至,嚇得我連忙合上眼睛,想把記憶關在門外。
「讓她休息吧,從這裡開始,我們交給組長。」
她們離開房間。
我知道我回來了。
房間裡的氣味並不陌生,一種潔淨的、消毒藥水味道,在我們這裡,很難嗅到其他的氣味。
我緩緩轉動頭部,的確已經回來了,但為什麼不覺高興?
快可以看到丈夫與孩子,應該喜悅才是。還有母親,失蹤四十五天,她對我一定牽腸掛肚。
但是方中信……他在我臨走一剎那的表現好不激動,硬生生要兩個有感情的人分開,實在是殘忍的事。
我緊閉著眼睛,面壁而睡,熱淚仍然奪眶而出。
待他們的組長駕臨,把我這部分的記憶拔除,就不會傷心落淚,也許他們真的是為我好。
有人推門進來。
「好嗎。」他聲音很輕快。
這就是劊子手,來謀殺我美麗而哀傷的記憶。
我拒絕轉過頭去。
他在我身邊坐下。
他說:「吃了很多苦吧,抱歉令你痛苦。」我維持沉默。
「那些不必要的記憶,徒然影響你以後的生活,相信我們,消除了只有對你好。」
我忍不住冷冷的說:「你認為會對我好。」
那人並沒有生氣,「社會上有許多傳統的價值觀,不由你不信服,譬如說,孩子必須做好學生,用功讀書,誰說過成績優異會使他成為一個快樂的人?但父母都希望他勤奮向學。」
我說:「我是成年人。」